正文

我并非不諳世事的嬰(2)

絢舞飛揚:時光磁場 作者:劉衛(wèi)東


可不要忘記,詩人從不放棄任何一個夢境,再離譜的夢都可以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句子,寫下來,流傳開去,然后教更多人去做更多離譜的夢。也許這做夢的人里會有一個兩個也成為了真正的詩人,開始做自己離譜的夢。他們再將它們變成句子,用以感染若干陌生的靈魂。再流傳,再做夢。被夢催生的新的詩人再去做他離譜的夢。寫句子,流傳,做夢,寫句子……以此相傳,中國的詩歌就活了幾千載春秋。

有時我覺得詩人像是采花的人。俯身拾英,然后在你不經(jīng)意間說出一句令人震顫的詩。他信手拈來一句天成的句子,勾起你飛躍千年的復(fù)古情愁。讓你想要看著他的瞳孔以還擊他對你心靈的看穿──可我懦弱,從不敢去探視詩人的眼睛。那是一片禁地,叢生的野草荊棘,躺滿橫陳的半腐的白骨。那是一片幽暗的禁地,刮不進塵世里一絲喧囂的風(fēng),何況是我污濁的目光。

在這樣的時候,我又有些害怕詩人。害怕他輕視我的庸俗與庸碌。我靈魂的桎梏被架得太牢固,無法掙脫。我于是害怕詩人咄咄逼人的質(zhì)問,我怕我百口莫辯。這一刻,詩人,我感覺我離你遙遠(yuǎn)。

但其實詩人從不如此。他至多是不理會我。他呷一口濃烈的茶,深沉地嗅著那蒸騰的白氣,絲縷地,溫柔地,深情地。仿佛嗅到深山中竹林的寧謐。他走出掛有清朝匾額的軒,到臘月寒天里輕嗅一枝淡梅的清遠(yuǎn)。他想到了遠(yuǎn)方,他想要去尋遠(yuǎn)方,可他沒帶上我。

于是,我又恨起詩人。忘卻了從前所有崇拜。我拿起相機往返于我認(rèn)為的遠(yuǎn)方,刻錄得以永恒的定格。雪巔入雪蓮盛放的凜冽,江南艷欲成精的桃花。從唐古拉一瀉而下純潔的水,一路唱著青藏原始的調(diào),搖動轉(zhuǎn)經(jīng)筒一樣從山巔瀉下的清流。河水的倒影里,我看見微笑的詩人。他又變成那個月光前為我講起故事的詩人。月光詩人。但當(dāng)我微笑,他卻倏忽不見。

如此這般,我就明曉了我靈魂的濁朽。我這輩子成不了詩人。注定。

我把夢都哭醒了。我又不是不諳世事的嬰。我怎么就把如幻的夢哭醒了?我無非只能借月光萬年如一的溫柔,來慰藉我身不由己的怨嘆。

我并非不諳世事的嬰,我怎么把夢都哭丟了?

然后,我就試圖忘記詩人的輪廓。他的眉目,他的弦音。他醉酣后的疾書,那些灑著酒興,天然的句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句子我熟記于心,但人面卻模糊了。

我在想,每讀一首詩就如同愛過一次,我要有多疲倦?我倦了,于是我要入眠。但無盡的夜又讓我夢起那絲路上凄涼的才子。他留長須,留長發(fā),他站在后主憑過的欄前填過一首沒有下闕的詞,他曾一邊大叫一邊書了一紙如張旭一樣靈如蛟龍的狂草。他身披唐朝的月光,滿眼迷離地望著遠(yuǎn)方,開始給我講舊到泛黃的故事。而我又開始聽,努力地聽,聽長安的夜笛一般,聽夜半的搗衣聲。我又開始遞觴,開始研磨,開始替他在深更中守護那盞晃晃幢幢的青燈。

墨研著研著,月就沉了。我倦了,我倒在深更里詩人的書房,肌膚裹滿了月光的清冷。

最終,我發(fā)現(xiàn)一切都在往復(fù)的輪回。無論生命,還是其他什么。

你看,我終于沒有浪費掉這四張白亮的A4紙,我為資源利用盡了一份微薄之力??墒?,我的紙用完了,可我的靈魂又怎么辦?她又依偎了一次才子的孤獨,講他們曝露在這喧囂世界。我罪過,我有罪過。

我的紙用完了,我沒有篇幅去贖罪。但詩人,我知道你會讓我噩夢相隨。你從來是頑皮的,單純仿佛幼童。

注:本篇是《子夜歌》的后記,省去了在此處無需有的首段與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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