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隱于邇英閣附近,看著夏竦、王贄出來,再如愿地見到陳執(zhí)中、何郯與梁適前來求對于上,并相繼進(jìn)去。
我回到儀鳳閣,但終究是寢食難安,便又尋了個借口出去。路過柔儀殿時忽聞秋和從后面喚我:“懷吉,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停下回首看她,原本盈盈笑著的她卻被嚇了一跳:“怎么了?你臉色這樣難看?!?/p>
我遲疑,最后還是簡略地跟她說了今日之事,囑托她若有大事發(fā)生,務(wù)必近身隨侍皇后。
秋和怔怔地,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落淚如散珠:“怎么會這樣……”
我想安慰她,又覺無從說起,許久后才道:“別哭了,讓皇后看見不好。你且回去,我再去打聽。有相公進(jìn)諫,事情應(yīng)該不會無轉(zhuǎn)圜余地?!?/p>
再去邇英閣,見里面仍是燈火通明,想必君臣還在討論皇后之事。再往張先生處,許久后才等到他回來。
他一見我便問:“給他們看了么?”
我點頭,把經(jīng)過說了一遍。聽到三人入對邇英閣,他才像是略松了口氣,帶我入內(nèi)坐下等消息。
我們先是枯坐著,默默無言,須臾,我試探著問張先生:“夏竦為何企圖動搖中宮?”
“你以前聽說過夏竦的事么?”他問。
我如實作答:“只聽說過他的頭值兩貫文?!?/p>
聽了這話,張先生不由解頤,我亦隨之笑,氣氛才稍好些。
原來夏竦曾經(jīng)統(tǒng)師西伐,初到邊陲時滿腔壯志,想迅速殺元昊滅夏國,遂揭榜塞上懸賞:“有得元昊頭者,賞錢五百萬貫,爵西平王?!痹宦犝f此事,便使人入邊城賣荻箔,佯裝遺失,而荻箔一端系了元昊放的榜文。城中宋人拾了展開看,但見上面寫道:“有得夏竦頭者,賞錢兩貫文?!毕鸟档弥搅畈匮谠话裎?,無奈這事早已傳開,淪為國人笑柄,宮中亦常有人說。
“夏竦作詞空談涼州曲,卻無經(jīng)世大才,且又疾賢妒能。”張先生從頭細(xì)說此間緣由,“前些年,范仲淹范相公率一批賢臣名士行新政,夏竦那時本已被今上任命為樞密使,但遭到臺諫彈劾,說其陰險奸猾,在對夏戰(zhàn)事中畏懦茍且,今上便將他改知毫州。那些諫官多屬新政一派,夏竦懷恨在心,唆使內(nèi)臣藍(lán)元震向今上進(jìn)讒言,指范仲淹、歐陽修、余靖、尹洙等人為朋黨,互相提攜。但今上并不怎么理睬,他便又設(shè)了一計,陷害新政大臣。那時國子監(jiān)直講石介寫了一篇廣為流傳的《慶歷圣德頌》,把今上起用新政大臣稱為‘眾賢之進(jìn)’,而把夏竦與樞密使無緣說成‘大奸之去’。夏竦自然因此痛恨石介,而他對新政大臣的陷害就從石介入手?!?/p>
“石介?”我聽過這名字,略略知道一點,“是說他與富弼通信,作廢立詔草么?”
張先生嘆道:“那自然是假的。慶歷四年,夏竦唆使家中一位通文墨的侍女模仿石介筆跡,篡改了石介致富弼的書信,將信中‘行伊、周之事’改為‘行伊、霍之事’。伊指伊尹,周指周公,原都是輔佐天子的賢臣,但被他一改,周公便被改成了霍光,那可是曾廢立國君的權(quán)臣。然后,他還偽作了一份廢帝詔書的草稿,說是石介為富弼撰寫的,故意流傳出去,并命人奏報于今上。”
這自然是為人君者最忌諱的事。我開始明白為何今上后來不像起初那般維護(hù)新政大臣。
“其實今上亦不信富弼會做此事,但難免心里會留下一點陰影?!睆埾壬^續(xù)說,“如此一來,不單富弼,連范仲淹見狀亦不敢自安于朝,都自請離京外任。石介被貶為濮州通判,未赴任便去世了。不久后,王拱辰等人又借蘇舜欽進(jìn)奏院事件制獄鍛煉,將支持新政的一干館閣賢俊盡數(shù)貶謫,也借此影響到蘇舜欽岳父、宰相杜衍,致使其罷相。韓琦上疏為富弼說話,也被罷去樞密副使之職。再往后,連歐陽修、蔡襄、孫甫等諫官亦被人各尋了借口,相繼外放,新政至此不了了之。去年,夏竦終于得償夙愿,回來當(dāng)上了樞密使?!?/p>
聽張先生敘述舊事,我才對慶歷新政理出了一道脈絡(luò)。之前只覺新政大臣們文采出眾,才華絕世,就算為其仕途浮沉扼腕嘆息,亦僅僅是讀其詩文之余的一點單純感傷,卻沒想到那些才子吟風(fēng)弄月的絕妙好辭背后,竟隱藏著這許多刀光劍影的黨爭故事。
但我還是沒有即刻意識到此中關(guān)節(jié):“可是,夏竦矛頭指向中宮,與這些事有何關(guān)系?”
“你沒看出么?”張先生一語點明,“中宮對新政大臣頗為同情?!?/p>
我立即想到歐陽修之事,心下頓悟,不過仍有疑問:“但皇后平日并不妄議政事,夏竦在外如何得知?”
“一定要議論政事才能看出她態(tài)度?”張先生道,“她一舉一動皆為人所矚目,平日對誰的春帖子多看了幾眼都會很快被人傳到宮外去。”
略作思量,張先生又告訴我:“她讀蘇舜欽的詩,品歐陽修的詞,賞蔡襄的字,聽說范仲淹寫了《岳陽樓記》,便命人找來給她看……何況,杜衍杜相公家的女公子,后來的蘇舜欽夫人,原是她未嫁時的閨中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