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思齊走后,他跌跌撞撞地坐下,抱著琴盒不敢亂動,像是一個無辜的孩子突然找到了父親的胸膛,有所依靠。冷汗一顆一顆的滑了下來。他聽見自己上下牙打顫的聲音。天花板上的隔音孔像一群蝗蟲飛過來,撲向他,叮在他的身上,咬的他遍體鱗傷。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班主任和丘思齊站在一旁。班主任手里端著一個白色的搪瓷杯子,丘思齊手里拿著一大堆的藥。班主任見他醒來,激動的眼眶都紅了,關(guān)切的說,子敬,沒事了。醫(yī)生說你缺少休息,所以有點低血糖。喝點糖水就會好。
他知道這不是低血糖,是家族病的復發(fā)。但是他至少是醒過來了,也就說血壓和胃液分泌都還保持著正常。學校醫(yī)務室半專業(yè)的醫(yī)生查不出任何問題。他稍微安心了些。我睡了多久?
丘思齊搶著說,我剛要是真走了你就完蛋了!幸虧哥們兒沒走,看著你就不對。從你暈倒到現(xiàn)在醒來準確的時間是八分二十秒。其中五分三十秒左右是哥們兒我馱著你從琴房來醫(yī)務室的時間。
謝謝你,思齊。他慢慢的恢復了元氣。他想站起來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但他的耳朵里聽到了她的聲音。下周我要見到你。他突然想起他曾經(jīng)從樓上扔下去的一個花盆,他想起花盆粉身碎骨的樣子。他覺得那種四分五裂的畫面再一次重演,只是這次他扔出去的是一顆心。他又躺了下來。他愿意相信他的眼睛是受到了醫(yī)務室福爾馬林氣味強烈的刺激才變得潮濕。
隔天他去教室的時候,她走過來問他病情。全班同學都知道他昨天昏迷不醒的八分鐘。她的小辮子沒了,頭發(fā)柔軟的垂下來。耳垂上掛了很好看的裝飾性的耳環(huán)。你是不是太辛苦了?她問的語氣是真實的關(guān)切,不是假意的問候。子敬,下課后能來我的琴房嗎?她彎下腰趴在他的耳邊說,我有話想對你說。
她走后,很多同學都來問候。他禮貌的點頭應付,卻始終聽不進去任何一個人的字句。這一上午的課過的漫長,如同整個宇宙爆炸后萬物再生一般的綿長。
很久以后,他回想起那個上午不禁啞然失笑。他問自己,那就是初戀嗎?焦躁的等待,燒心的盼望。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中還會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他對自己說,這樣的感受來一次就足夠了。他開始非常嚴格的禁欲,甚至有些苛刻。只是,每當他演奏舒曼《三首幻想小品》的時候,當他必須調(diào)動出當初的急切和不安,用一種甜蜜的語調(diào)訴說痛苦的欲望時,他還是會情緒失控。
他總是不能像個成熟的演奏家一樣,情感可以收放自如。他會在拉完最后一個小節(jié)深呼吸,然后任憑悲傷瞬間將他擊垮。他不知道自己的失控是因為過于放縱自己對音樂的情感投入,還是只要那場面被自己拉回眼前就會和禁欲思想瘋狂作戰(zhàn)的結(jié)果。
他的琴房在16層高樓里的11層。房號1119。她的琴房在7層,房號714。
他不喜歡4這個數(shù)字,即便4這個數(shù)字在音樂里唱名為FA,諧音發(fā)財?shù)陌l(fā),他依然拒絕這個數(shù)字的存在。他對這個字有著莫大的恐慌,如同他對閃電雷鳴一般。他總是對她說,想辦法換一個琴房吧,數(shù)字不吉利,會死人的。但她始終沒有換。
那一天下課后,他一直在日不見光的甬道里徘徊。從712走到715,始終是沒有勇氣敲開她的門。他從門上的小窗戶看見她在練習。長笛在她手中來回擺動,一寸一寸,銀色的光芒,像是月光下的小船,輕輕的蕩漾進他的心里,沒有冒犯,卻真實的在打擾。他的手心開始出汗,緊張的情緒無法控制,只有來回的走動才能平復慌亂的心緒。
她打開了門。我以為你不來了,原來你一直在。她說,你氣喘吁吁的,快進來吧。她做了個大方得體的手勢。你身體沒事了吧?
喏,好多了??赡苁翘哿恕?/p>
她走到窗戶邊看著立交橋下的車來車往。你愿意陪我看會兒風景嗎?
1119和714都是這棟琴房樓的陰面,朝北。他每天練完琴,總會打開窗戶看橋下的車水馬龍。在嘈雜的世界里,他能感知到一份安靜,就像置身瀑布群左右,飛瀉千里的雷霆萬鈞背后是一陣陣撩人心弦的靜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