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正在交戰(zhàn),你以為現(xiàn)在宮里是這么好進的嗎?”他收回手,又去搭我的脈門。
那股熱流隨著他手掌的離開立刻減退,我突然想起季風,想起他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甬道里,打開衣襟,將我抱在懷里,多好,季風的胸膛,是滾燙的。
他見我不說話了,略一皺眉,手掌又提起來往我天靈蓋上放,我立刻回神,喘息著阻止。
“不要了,我已經(jīng)好多了。你省著力氣,還要回宮呢。”
他哼了一聲,卻也不再動手。
我喘了一會,見他不動,想想又問:“成平,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是誰在攻打皇城?”
“想反你家天下的人多著呢,你不知道嗎?”他轉(zhuǎn)身看窗外的情況,背對我說話。
我無聲苦笑,再沒有心情端著公主架子喝他大逆不道,只說:“你把知道的告訴我,等下要是我死了,也不做個糊涂鬼?!?/p>
他回頭看我,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話。
“你倒是一直都很明白?!?/p>
我想聳肩,但肩膀疼得很,遂作罷,他又開口。
“之前的一切,都是個局?!?/p>
我沒料到成平真的會跟我說事情始末,立刻全神貫注,盯著他看,只等他說下去。
“公主回宮,的確會半路遇劫,但不該是那些人?!?/p>
我點頭,“后來的那些人,才是真的要殺我?!?/p>
他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下去。
“你可知那天晚上,所有的御林軍,還有我們的人,最后都是死在李大人帶來的鐵蹄之下的?!?/p>
“李大人?”我記得那個男人,在甬道中用手指將我臉上的碎花拈去,然后盯著我看個不休。
“我與小津要潛入宮中,姓李的原是內(nèi)應,但現(xiàn)在看來,這家伙絕不止做了我們這一家的內(nèi)應。這些當官的臉上斯文,肚子里可奸猾得很哪?!背善轿⑽⒁а?,聲音更是冷下去。
“你是說,反賊其實是朝廷的人?”
“公主回宮的路上遇襲,賊子人數(shù)眾多,武功高強,且縱火焚燒民居,御林軍死傷慘重。京畿重兵緊急被調(diào)入京,踏平逆賊之后護送公主回宮,皇城大門洞開,但是公主尚未下馬,騎兵便將皇城團團圍住,打出來的旗幟你猜猜是誰的?”他慢慢地說了一長段話。
成平說話語調(diào)起伏不大,我卻聽得呼吸困難,幾乎想哀求他把話說得快些,以免我窒息而死。
他終于說到最后一句,伴著輕輕的冷笑。
“就是當今太子的,老子還沒死,你皇兄就等不及要做皇帝了,正在逼宮呢。”
我氣血逆涌,眼前立時黑了,嘴里還尖叫:“這不是真的!你騙我。住嘴,住嘴!”
他卻不理我的叫嚷,伸手封了我的穴道,我頓時說不出話來,只聽他在我耳邊低語。
“小丫頭,你家個個變態(tài)得可以,你倒是異類,不枉我們救你一遭。原本季風只是詐死,他家人出了天牢之后,盟主便會派人將他們送至海外,其實你若不再回宮,跟他們一起走也是一樁妙事。但是你親兄狠到要利用自己的妹妹弒父逼宮,我只好用你把小津換出來,現(xiàn)在你都明白了嗎?”
他說的每個字都像是世上最尖銳的刀劍,一下下刺在我的心上。我瞪著他,雙目痛得仿佛要裂開,看出去的一切都是赤紅一片。他沉默片刻,忽然再次開口,聲音里已沒有了之前的冰冷,語調(diào)和緩。
“季風身上那一箭是我射的,入左肋一寸三分,看上去兇險,但絕不至于致命。成衛(wèi)在箭上用了藥,他中箭后會立即呼吸停頓,假死十二個時辰,雖然他的尸體現(xiàn)在不知所終,但他一定是活著的。他還活著,你心里,會不會好過一點?”
我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只憋得喉嚨里嗬嗬作響。他也不替我解穴,挾著我再次躍上屋檐,不再看我,一路飛奔。
皇城已經(jīng)近在咫尺,距離越近越是一片死寂,反沒有我想象中那樣可怕的廝殺場面,但是金雕大門洞開,墻外已有無數(shù)尸體,血流成河,城墻內(nèi)黑壓壓的重裝鐵甲在火光下成陣列開,與內(nèi)城上張弓執(zhí)箭的御林軍彼此相對,空氣凝滯如巨石壓下。
成平帶著我落在外圍城墻的最高處,上面已有兵士,他飛起一腳將第一個向我們舉起刀的人踢了下去,慘叫聲劃破夜空。
城墻上下略微騷動,但是有人擊鼓,沉悶的咚咚兩聲,所有士兵立刻靜止不動。風聲止歇,有一團金色被人簇擁著往我們所立的地方走過來,走到我們近前才立定腳步。
是皇兄,看著成平微微一笑,只說:“果然守信?!?/p>
成平?jīng)]有回答,微一點頭,將我放下。有人被推過來,穿著公主的服飾,但臉已經(jīng)恢復成易小津的樣子,看到成平就撲了上去,抱著他只是哭。
我不再看他們,成平已經(jīng)解開我的穴道,但我仍是一言不發(fā),沉默地立在原地。
皇兄開口喚我,叫我的名字。
“平安,這兒太亂,你先下去休息吧,遲些皇兄再帶你回宮。”
皇兄就是皇兄,這樣血光沖天的夜里,他卻好像是在御花園里與我巧遇,仍然笑得春風拂面。
但我看著他,卻只覺得陌生,許久之后才開口,啞著聲音問:“皇兄,你也是妖怪假扮的,對不對?”
他失笑,擺擺手。立刻有人過來,將我拉了下去。我被送到城墻盡頭的角樓里,門被人從外鎖上,沒有一個人與我說話。
角樓里空空蕩蕩,月光從一角天窗中射入,石板地面光滑如鏡。我卻不想走到那光里去,遠遠躲開它,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將身子緊緊蜷縮起來。
那咚咚的鼓聲又起,初時沉悶不堪,然后漸漸激烈,最后一聲猛響,如山河炸裂,殺聲隨之而起,地動山搖。
眼前漆黑一片,指尖都是冷的,卻并不麻木,只是痛,從心口開始,蔓延到全身,痛得我渾身顫抖,身體一陣一陣的痙攣。
或許我是要死了,我在混沌中這樣想著,又怎么樣呢?那個刺客是對的。我家就不該有人活下來,從此以后再沒有皇女平安,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這么想著,心里就漸漸松了下來,眼前有許多模糊的影子掠過。我看到季風,他在他家破碎的祠堂里閉著眼替我穿衣,睫毛的光影在眼下微微顫抖;又在酒樓里沉默地看著我吃下那些牛肉,慢慢地替我束頭發(fā);在樹下教我打五禽戲,彎下腰來擺正我的姿勢,手指溫柔;最后還有更久遠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他從皇兄身后走出來,那樣光亮,御花園里的陽光都暗了一瞬。
這些模糊的光影讓我慢慢微笑起來,身體越來越輕,那痛還在,卻好像已經(jīng)折磨不到我了。耳邊有巨響,門忽然被人踹開,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被打斷。我惱怒,剛想開口呵斥,身子卻被人從地上一把抱了起來。
這懷抱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我猛地睜眼,季風的臉就在我面前,眼神焦灼,那里面幾乎有恐懼的味道。他從未這樣慌亂過,看得我也害怕起來,立刻伸手去捧他的臉,以作安慰。
我開口,對他說:“沒死,我還沒死,別怕,別害怕?!?/p>
他身后有人說話,是成衛(wèi),依舊啰唆。
“那是當然的,我還沒動刀呢,你怎么能死?”
另一個冰冷的聲音直接將他打斷,竟然是之前剛剛離去的成平,短短兩個字,“閉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