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成平是個江湖人。
我坐在鸞車中的時候,一直忍不住想他和季風(fēng)接下來會做些什么。
其實(shí)我對江湖人所有的印象都來自于這兩三天的時間。他們行事詭異,飛來飛去,好像是有組織的,但大部分時間都看不到一點(diǎn)規(guī)矩,就比如說成平,突然出現(xiàn)或者消失在我的面前,誰都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但奇怪的是,我相信他。
就好像現(xiàn)在我相信季風(fēng)是不會丟下我那樣,我相信成平總會有辦法,憑空做出些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來。
太子府離皇城并不遠(yuǎn),但街上死寂,一絲人聲都沒有,兩邊只有整齊的腳步聲起落。我漸漸覺得害怕起來,想看看外面是怎樣的,可是這鸞車卻是密閉的,窗簾都在外頭,根本拉不開。
遠(yuǎn)遠(yuǎn)有悠揚(yáng)的鐘聲,一聲連著一聲,連綿不絕。
是皇城四角的鐘鼓樓,這是只有真正的皇家大典時才能被同時敲響的鐘聲。二十年來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母后去世的時候。
嬤嬤說母后生下皇兄時不過是個側(cè)妃,生我的時候才被冊封皇后,但她自己卻不知道了。
因?yàn)槲页錾哪翘?,就是母后的忌辰?/p>
皇后冊封與葬禮同時進(jìn)行,四座鐘鼓樓長鳴三日,整個京城都為之悸動不安。
多么巧合,父皇、母后果然鶼鰈情深,這樣的事情也能湊到一塊去,雖然父皇已經(jīng)不用別人再替他冊封什么了,但是太上皇的名頭,總是逃不掉的。
我撥了撥頭上的那只簪子,覺得它銳利的尖端好像一直磨刮著我,怎樣都擺不到一個恰好的位置,讓我覺得不那么痛。
宮里果然都布置好了,走下鸞車的時候迎接我的是立在金階兩側(cè)的文武百官,季風(fēng)與成平立在我身邊。天氣很好,我回望了一眼,白玉石地面干凈如洗,那些尸體與鮮血杳無蹤影,甚至還有花香。整個皇城都被一種簇新的味道包圍著,壯麗更甚往昔。
我看得茫然起來,忍不住開口問立在我身邊的季風(fēng)。
“季風(fēng),我睡了很久嗎?”
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想說話的,但是被人搶了先。
是個微笑的聲音,從我頭頂飄下來。
“還好,一天一夜而已,沒有耽誤大典?!?/p>
這聲音是皇兄的,我仰起頭。他從金階上慢慢走下來,滿朝文武原是立著的,這時突然匍匐下來,動作整齊,無數(shù)的錦袍玉帶俯向地面,嘩然如潮水倒伏。
我嘆口氣,等著他們開口說那些千秋萬歲之類的歌頌之詞,雖然從小聽得習(xí)慣了,但今時今日,總讓我有些心理障礙。
但是一片潮水般俯下去的錦繡官服中居然有個人一直都立著沒動。此人身量不高,之前埋在眾官之間根本注意不到,這時其他人都趴在地上,他站得筆直,自然是突兀到極點(diǎn)。
是曾太傅,須發(fā)皆白,目眥欲裂地瞪著我們所立的方向,一手指過來,大叫了一聲。
“弒父殺親的逆天之子怎么能登上皇位?人倫不存朝綱何以為立?你們深受先皇恩惠,竟然跪拜一個弒父之人,貪生怕死,無恥至極!”
曾太傅是朝中元老,皇兄小時候的四書五經(jīng)都是他教的,我也偶爾去湊個熱鬧。他號稱當(dāng)代大儒,在我記憶中一直是溫文爾雅的模樣,現(xiàn)在卻須發(fā)皆張,我被驚了一下,皇兄卻已經(jīng)慢悠悠地開口,還很簡單地問候了一聲。
“曾太傅,本王剛才還在念著你,你乃本朝大儒,又曾任太子太傅,深得先皇賞識,本王正想著你為先皇寫一篇祭文?!?/p>
曾子傅聽到先皇兩個字立刻老淚縱橫,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號啕起來,“逆子,你若心中有先皇,怎會將他逼死于宮中,還殃及無辜百姓?老夫無能,在你少時未能看出你的狼子野心,現(xiàn)今又不能保先皇于地上,原該即刻隨先皇而去,但只為能在天下人面前說出這幾句話才茍活到如今……”
有人沖上來拉他,旁邊那群大臣騷動,有些指著他的鼻子大罵,說他胡言亂語,又說先皇只是因病暴斃,新帝憐惜百姓,加之國不可一日無君,百官跪求之下才戴孝登基,還有人表情激動,一邊說他大逆不道一邊就要動起手腳來。
只有皇兄依舊鎮(zhèn)定,看了身邊人一眼,然后回身牽起我的手,走了。
皇兄很久沒有牽過我的手了,他手指修長,掌心很暖,與我的潮濕冰冷有著天壤之別。我們往上走了幾步,那個被他看過的男人留在原地說話,與我擦肩而過。
是那位甬道中盯著我看個不休的李大人,仍是文縐縐的臉,文縐縐的語氣。
他的第一句話是對著滿朝文武說的:“各位同僚請回原位,太傅是太過想念先皇以致失態(tài)。”然后話音一轉(zhuǎn),更是爾雅,“曾太傅,等下見到先皇再多磕幾個頭吧,這樣的忠心,先皇一定歡喜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