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非離莊

1

車身猛地前沖，然后停下。有人說話，聲音穿過噼啪作響的雨聲筆直透入車廂里，好似就在耳邊。

“右使大人，常先冒昧求見?！?/p>

山谷里一路奔馳，這樣突如其來的停滯與聲音都讓人驚動。我猛地抬起頭來，卻被莫離一手按住，而后他向前傾身，一手掀開簾子，另一手卻落在身后——握在我的腕子上。

車外雨勢如虹，眼前一片黑暗，并沒有人，原本該在車轅上的小個子青風已經(jīng)不見了。

我轉頭，終于看到他，穿著件雨衣立在車邊，見我們下車上前一步，將低低的帽檐翻到后面去，露出慘白的一張臉，我沒有心理準備，立時被嚇了一跳，原來不是青風，不知何時換了掌車人。

莫離開口，“何事，說?！?/p>

黑暗中突然有水花濺落的聲音。一團黑影就落在我們車前，是個身形瘦削的青年男人，雙目炯然有神，這樣的雨夜都有寒光四射。

“煩請右使大人先往通水鎮(zhèn)藍莊主處，教中幾位長老在那里等著見您，有要事相商?！?/p>

莫離不語，手搭在我的腕子上。雨水自打開的車簾外濺進來，我雖然藏在他的身后，但也轉眼濕透，處處冷得徹骨。

那人見他沒有反應，又向前一步，“右使大人?！?/p>

莫離在我腕子上的手指一動，我心已經(jīng)提到嗓子眼上，他卻十指收攏，離開我的皮膚，開口說話。

“我有要事要回教面見教主，只好請長老們擔待了?！?/p>

常先抬起眼來直視我們，嘴角平直，微微下拗，露出一個肅殺的神色來。那小個子掌車人再次上前一步，原本凝滯的氣氛隨著他的這個動作炸開來，雨水飛濺，轉瞬那兩人已在車前交手數(shù)招，各退半步。

常先身后又有人出現(xiàn)，是另一個黑衣人，與他同樣裝扮，默默站到他身后，并不言語。風雨交加，山林中漆黑一片，不知還隱藏著多少人。

我緊張得呼吸困難，莫離卻只是不動，稍歇之后忽然一笑，

“就憑你們？”

“長老有令，屬下們只好多有得罪了?！背Ｏ嚷氏扔辛藙幼?，轉瞬一劍在手，他身后那人一同動了，我緊張得幾乎要跳起來。但電光石火之間，卻聽一聲悶哼從常先的嘴里發(fā)出來，原本要縱身而起的他不能置信地轉頭，緩慢地轉回背后，聲音嘶啞，“你竟然……”

雨勢磅礴，我只能看到他們模糊的身影，常先背后已有一柄劍沒入，他用手去格，他身后的同伴卻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手用力，那劍幾乎沒柄，他肩膀被制，或許還有穴道，居然就這樣立著，目齜欲裂，身體卻漸漸垂下來，就這樣去了。

這一切就發(fā)生在我們面前。莫離巋然不動，那掌車的小個子也沒有吭聲，只有我，看得呼吸困難，指尖冰冷，寒得發(fā)抖，情不自禁地收攏起來，掌心握緊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抓的是莫離的衣袖。他在我身前，雨水瓢潑隨風而入，盡數(shù)打在他身上，那衣袖幾乎擰得出水來。

那人將常先的尸體放下，也不抽回劍，竟就在泥濘地上伏地跪了。

“屬下常保，見過右使大人，常先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竟耽擱右使行程，屬下已將他就地正法?！?/p>

莫離只說了一個字：“好。”

那人仍舊伏地，“屬下有要事稟報大人?！?/p>

“你說?！?/p>

那人略抬起頭來，卻不言語，顯見不欲自己所說的話落入他人耳中。

我掌心一空，莫離已經(jīng)飄身而出，留我一人坐在車里。莫離落在那人面前，微微彎下腰去。我眼皮驚跳，只覺得不安，正想下車跟在他身邊，卻聽一聲蛇吐氣般的嘶叫，那人抬頭一瞬間已被莫離兩指插入喉管，雙目圓睜，無法置信地看著他，與之前那常先死時一樣的表情。

常保嘴唇嚅動，仿佛想說話，但氣息一滅，全身力道都散了，原本握緊的手垂下，手指撒開，地上滾落銀光，泥濘中更是刺目。

莫離低頭看了一眼，冷笑道：“暴雨梨花，好東西??！可惜這樣邀功，你還欠點火候?！闭f完兩指一抽，那人的身體立時倒下，一聲悶響。

只是一轉眼，地上已經(jīng)多了兩個死人，人血混著雨水在泥濘中橫流，莫離立在他們之前，緩緩回過頭看我，那場景如同修羅地獄。

“大人?！毙€子掌車人叫了一聲，“可要上車繼續(xù)趕路？”

莫離點頭，用布擦拭手指，那上面還有半截血色，擦完后丟棄布片，緩步走了回來，上車落簾。

車身一動，繼續(xù)向前，他看我一眼，突然伸出手來。

我仿佛聞到濃重的血腥味，但卻并不害怕，伸手去握他的手，但他的手已經(jīng)落在我的肩上，慢慢問了一句：“怕了？”那雙眼在殺過人之后顏色變深，漆黑如墨，說話時居然帶點笑意，刀鋒一樣冷。

我搖頭，只是反問他：“你還好嗎？”那種轉眼就能殺死同伴的人，我倒不覺得同情，我只是擔心他而已。

他目光一動，那點冰冷笑意突然沒了，而后皺了眉頭，表情古怪。

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但他十指收攏，將我提了起來。我身子一輕，再看自己所坐的地方突然洞開，而他抓著我，飄身而下，等我再睜眼已是車外。馬車急速前行，根本沒有停頓，轉眼再不得見。

雨水打得我睜不開眼，我的肩膀還在他掌下，雙手卻已經(jīng)將他的衣袖抓住，一陣冷風，哆嗦著問：“我們，我們?nèi)ツ睦铮俊?/p>

他臉上古怪的表情更甚，也不回答，慢慢講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你倒是不怕我將你帶出來殺了。”

這句話……我聽他說過。

前塵往事霍然回返，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寂寞寢宮，微風拂動的御花園，還有悶熱夏夜中季風從窗外一閃而入的身影。

回憶讓我忘記現(xiàn)在的一切，我在大雨中微笑，忘了回答，就像是聽到了這世上最美的甜言蜜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