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天水坪(4)

平安 作者:人海中


  

弓箭手一輪不中,青衣在廊內(nèi)一揮手,后排立時張弓補(bǔ)上,眼看著就是另一輪箭雨,文德之前避得艱險,此時身形已飄落至遠(yuǎn)處樹梢之上,夜色濃重,虛飄飄的一道白影,揚(yáng)起手來,便是一道火影。

是火霹靂,莊內(nèi)眾人識得厲害,莫不驚呼一聲,莫離飛身而出,長鞭如靈蛇飛出,鞭梢卷住火光,那點(diǎn)星火在夜空中炫亮劃過,照亮白墻青瓦間的翠色樹冠,再飛到水面上,波光中瑰麗無方。

我眼睜睜看著那火光落入水中,渾身僵硬,耳邊聽到一聲呵斥,“趴下!”

金絲索響動,而我的身體自動自發(fā),一瞬便平貼地面,掌心臉頰觸地,一片冰冷。

一聲巨響,轟然如山河碎裂,水柱激射,白色巨墻一般升起,再伴著嘩然巨響向四面壓下,小閣猛震,我被從頭到腳澆透了身子,那水柱挾帶風(fēng)雷之聲,擊打在身上竟像是有著實(shí)體的利器,疼痛不堪。

我正絕望間,身子突然一輕,被人從地上提起,打在身上的水柱消失,我勉強(qiáng)睜眼,看到莫離,背我而立,就在我身前,水柱尚未落盡,湖水激蕩如戰(zhàn)場,而我?guī)煾肝牡乱呀?jīng)蹤跡全無。

莫離并不追趕,只遙遙說了句:“文先生,明日天水坪上,恭候大駕。”聲音以內(nèi)力送出,一時天地間都仿佛充滿了幽幽回聲。

莊內(nèi)彩聲如雷,他仍背對我,身形淵渟岳峙,揮手令下,青衣、紅衣便帶著那些人列隊(duì)離開,一切有條不紊。

轉(zhuǎn)眼枕水閣內(nèi)外只剩他與我兩人,水面已經(jīng)平復(fù),夜色中波光平滑,映出點(diǎn)點(diǎn)紅燈,景色優(yōu)美,但我身上陰冷,被水打濕的衣衫鐵一樣沉重,心中更是如墜冰窖那般,悲涼無比。

莫離回身,臉上面具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收起,露出那張令我刻骨銘心的臉來,對著我的眼睛,唇角又是一動。

相隔不過一尺,我看得清楚,他真是在笑,那是我記憶中的眉眼,微笑間便是粲然生光。

但他不是我記憶里的那個人。

我手指輕顫,腳下金絲索發(fā)出細(xì)碎聲響,在他這一笑間已經(jīng)后退了一步,眼前恍惚,心痛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這個男人,冷酷無情,不擇手段,偶爾溫存都只是假裝,他是邪教中人,帶我走,只為了我身體里所謂的圣物,利用我,以我做餌,誘殺我?guī)煾肝牡?,這個男人,怎會是我記憶里的那個少年!

我記憶里的那個少年,會在春風(fēng)里蹲下身來,向我張開雙手;我記憶里的那個少年,會在漫天戰(zhàn)火中丟下手中的長槍,走到我身邊,說一聲“我與你一起”;我記憶里的那個少年,會在我已失去一切的時候與我不離不棄,問一聲“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他們怎么會是一個人?他怎會是我的季風(fēng)?

3

莫離見我后退,臉上那些微的笑意瞬間隱沒,夜色幽暗,他目色一沉,我頓覺寒意彌漫,更是冷得直打哆嗦。

“過來。”他對我伸出手。

我搖頭。

他一瞇眼,不再發(fā)一語。我眼前黑影掠過,轉(zhuǎn)眼便被鞭子卷了過去。

我落地不穩(wěn),踉蹌著撞在他身上,他也不避,反手抓住我,俯下臉來,眼睛對著我的眼睛,“知道怕了?”

他的氣息拂過,暖意讓冰冷肌膚戰(zhàn)栗,卻沒有一絲透入我的身體。我掙扎著想推開他,但長鞭如鐵將我緊緊箍住,又哪里掙得開。

我已失了清醒,只知全力掙扎,他箍得越緊我便越是傾力運(yùn)氣,突然眼前一黑,卻是我自己經(jīng)脈間的真氣逆走,激蕩反撲,整個人都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我已躺在柔軟的被褥之中。床很大,四面雕花圍欄,帳外亮著燈,透過垂落的紗帳去看,暖暖的一個光暈。

我想翻身坐起,身上酸軟,竟是不能,只覺得從頭到腳都是脫了力的,抬抬手指都難。

有人撩開紗帳低頭看我。我一見他的臉便悲傷難耐,雖不能動,但立時閉上雙眼,只是不想看到他。

“醒了?”莫離明知故問。

我閉著眼,心里只顧著泣血,哪有精神回答他。

他不再說話,屋里安靜下來,我閉著眼,聽力便靈敏許多,但身側(cè)悄無聲息,最后連他的呼吸聲都仿佛消失在空茫之中。

就像這世上只剩我一個,伸手再也觸不到任何人。

我忽覺恐懼,想睜眼,但雙眼沉重,又睜不開了,正掙扎間,眼皮一暖,被人用手輕輕按了一下,這手指如有魔力,將我從黑暗中解脫出來。我雙目猛然大睜,瞪著近在咫尺的他,胸口起伏,只是驚喘。

“還要再睡嗎?”他又問,似笑非笑的一張臉。

我雙目酸澀,又不敢眨眼,怕在這張臉前丟丑,喉嚨痛得厲害,許久才開得了口,“我認(rèn)錯你了,你放我走吧?!?/p>

他長眉一軒,“你將我認(rèn)作何人?他與你是否至親?”

我強(qiáng)忍了半天,但仍是為他這一句話破功,一滴眼淚突破眼眶,順著臉頰瞬間滑落下來,落在枕上,啪的一聲響。

“讓我走吧,你要的東西,我還給你。”

他目光往我臉側(cè)一落,不知在看些什么,嘴上卻問:“你愿意說了?”

我一時灰心絕望,只勉強(qiáng)抬起手來,指指心口,“你要的不是它嗎?”

他眼中光芒一閃,“原來你確實(shí)知道。”

我恍惚,送嫁那日皇兄春風(fēng)拂面的笑容仿佛又在眼前,“那雙蟲子,白色在我這里,黑色的……不離不棄,永不分離?!?我說到這里,心口劇痛,破了嗓子,落入耳中的聲音變得嘶啞陌生,全不似是我發(fā)出來的。

眼淚停不下來,我不再看她,轉(zhuǎn)過頭去,皇兄的笑臉仍在面前,可即便是那不堪回首的一日,我只需掀開車簾,便能看到季風(fēng),馬背上挺拔的一個背影,回過頭來,平靜溫柔地望著我。

即便是那樣的日子,只要能看到他,一切就都是好的。

我在這一刻,突然的思念若狂,心痛得無法言語,仿佛有異物在里面蠢蠢欲動,輾轉(zhuǎn)將我噬咬,

下巴一緊,是莫離伸手過來鉗住。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將我的臉硬是擰回面對著他,我被迫與他對視。他面色不善,長眉緊蹙,眉間隱隱泛出青色,下顎處隱約顫抖,我在悲傷恍惚之間,竟不知這輕顫是來自于我還是他。

他臉上烏云密布,正是風(fēng)雨欲來之勢,“你不需廢話,只告訴我是誰將圣物植入你體內(nèi)?此人現(xiàn)在何處?”

我看著他,啞聲答了一句:“我不知道?!?/p>

皇兄身份尊貴,與我自小長在皇宮,想也不可能是他口中所說的祭祀之流,究竟是誰將此物放入我與季風(fēng)體內(nèi),我確是不知,若要說出皇兄之名,那也是萬萬不能的事情。

我皇兄,現(xiàn)已是一國之君,而我只是個已死的公主,文德三年前便說過,世上已無皇女平安此人,否則天下大亂,文德的話雖說得不好聽,但這是事實(shí),過去的一切,已經(jīng)隨我皇女的身份一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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