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土街(7)

土街 作者:亦夫


  

治才沒有抄村后的小路徑自回家,而是繞到村口,打算從街東一直走到位于街西的自己的家。但土街上沒有人,只有幾只拴在門前的綿羊神色漠然地望著他。治才心中失望至極。他不住地左顧右盼,真心希望從那一座座黑黢黢的門洞中,能走出幾位昔日曾笑話過自己的仇人來。但各家的門樓都緊閉著厚厚的木門,豬的哼哼聲和小孩的哭鬧聲從里面?zhèn)鞒鰜恚袷莵碜赃b遠的另一個世界。

治才走到街中部時,宗孝家的門“吱扭”一聲悶響,一個高瘦的人影從里面走了出來。

“宗孝!”治才幾乎是驚喜地叫道。

“宗孝在磨房磨面還沒有回來哩。”

“噢,是掌才伯??!我還以為是宗孝哩?!?/p>

“是治才呀!”掌才隨便地應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往村口走去。剛走兩步,卻又轉(zhuǎn)回來走到治才跟前說道,“你沒事可別找我家宗孝!這熊人心跟你一樣野,早就惦記著到西安去工作呢。都跑到城里去,把地留給誰種呀?你不看看你爹,臉瘦得跟山桃核刻的一樣?!?/p>

治才剛泛起的那絲喜悅立即轉(zhuǎn)為失望和懊喪。他想忿忿地說:“我稀罕找你兒哩?!”但老掌才那雙銳利的眼睛在黃昏中發(fā)出兩道讓人顫栗的光束,積存已久的畏懼使治才的傲慢徹底崩潰。他說不出話,滿腹憋脹地看著這個殘酷冰冷的男人孤獨地走向村口,才沮喪地轉(zhuǎn)身朝家走去。

“老掌才一家都不是人,不知是甚牛鬼馬精變來的?!彼藓薜亓R了一句。想起老掌才每天暮昏時分在田野上獨自走來走去的情形,他覺得這個家族無論從哪個方面,都冷酷無情地超越了自己的家族,超越了由瘸腿禿頂、整天瞇縫著眼睛給人家訕笑的父親所操控的這個家族。

瘸二老兩口已早早地吃過晚飯,此刻正坐在燒得燙屁股的炕上剝著玉米。瘸二的禿頂在油燈下泛著亮亮的青光。他叼著煙袋,喉嚨里咕咕噥噥地給老婆說著些陳年舊事,以至于治才拍了半天大門 他才聽見。

“是才娃回來了吧?”瘸二慢吞吞地下炕去開院門。老伴在身后說:“你做甚都不緊不慢的。麻利點,才娃可是個火暴脾氣?!?/p>

治才在門口站了半天。長途遠足的勞累、被掌才兜頭一瓢冷水澆滅的熱情以及寒冷和饑餓,使他年輕的胸腔中燃燒著熊熊怒火。瘸二“咣當”一聲打開大門時,他眼睛里幾乎滾下了淚水,氣急敗壞地大聲吼道:“都在家里挺尸哩嘛!”

“才娃是你回來啦?”

“挺尸哩嘛?這么早就關(guān)頭門。”

治才理都不理,嘟嘟囔囔地走進院子。瘸二訕訕地在后面關(guān)了門,跟在衣褲挺括的兒子后面,又高興又不安地進了屋子。

等治才把褡褳取下來放在土漆紅木柜上,瘸二摸著油光光的禿頂說:“娃他娘,快去熱兩碗臘八粥來,才娃肯定餓壞了。”

治才“咚”地坐在炕沿上,氣鼓鼓地沒有說話。瘸二老婆滿臉堆笑地給兒子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見兒子臉色陰沉,也不敢說話,心怦怦跳著到廚房里拾掇吃喝去了。

吃罷晚飯,治才的心里才慢慢變得亮堂起來。一家三口坐在熱炕上,一盞油燈發(fā)出一片溫柔的暗黃,使他覺得其實自己的家到處洋溢著那種殷實人家的自得與和諧。可是一想到老掌才眼睛中那傲慢而兇狠的銳光,再看看父親瞇縫眼中所投射出來的怯懦,他心里總有一絲揮之不去、難以言狀的仇恨。

家里養(yǎng)的那只黑貓“喵喵”地叫著,從瘸二腿上跳到了他的面前,用親熱而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著這個久違的主子。治才心里涌上一股厭倦,一抬手將黑貓打到炕底下的麥秸堆中去了。

“他狗日的宗孝書念得再好,還不是整日在地里戳牛屁股!哼!”治才說。

“孝娃倒是個蠻能干的后生,村里人都夸他是個好把勢。就是脾氣和他爹一樣有些倔。”

“能干管個屁,能跟城里人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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