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女臉色蒼白，眼里噙滿淚水。她端著一盆溫水去了豬圈，脫光衣服，身心俱疲地洗著下身汩汩如泉的污血。黑紅的血水流到地上，像正月里殺豬的屠場。后來那個拳頭大小的血肉糊糊流出來時，她就對著太陽嚎啕大哭起來。

滿臉黑灰和垢甲的幾個兒子悄悄地立在木柵欄門外，心“撲騰撲騰”地跳個不停。惟宗孝腦枕雙手躺在土炕上，憤怒的眼睛死死地看著煙熏火燎的土樓板。

父親已經(jīng)在他的屋中鼾聲大作地睡去。母親的痛哭顯得孤獨(dú)而遙遠(yuǎn)。在土炕底下，幾只騷情的公雞咯咯咯地叫著在調(diào)戲沉默的母雞們。剛剛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蒼蠅們，虛弱地在空中劃著弧線。

“這樣的日子有個球過頭哩！”宗孝憤怒地想。

他摸摸自己的下頜，硬硬的胡茬像針一樣灼痛又舒服地刺著他的手掌?！拔乙呀?jīng)是個大人了。”他為之感到欣慰?？蓜偛鸥赣H那青筋暴漲的手在痛毆母親柔軟的嘴唇時，他卻只能畏懼地望著父親挺拔的頭顱下那并不粗壯的脖子暗自心跳，任他將母親鮮紅的嘴唇打得腫脹和撕裂。他當(dāng)時看著殷紅的血一滴滴掉進(jìn)黃土，盡管憤怒已極卻不想把父親詛咒死?？蓯旱母赣H是這個家的一棵大樹，無論母親、自己還是幾個弟弟，一旦失去這片樹蔭的庇護(hù)，就會裸露在艱難日子這團(tuán)烈日的暴曬下，像嫩草一樣漸漸枯萎。

“這日子到底有個球過頭！”宗孝嘟囔道。

艾女這時已臉無血色地端著空盆從豬圈中出來，神情悲哀地到廚房去弄午飯。宗孝走進(jìn)去喊了一聲“媽”，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望著母親蒼白的皮膚，覺得她正在像一塊雪團(tuán)般慢慢融化。他害怕了起來，就把灶間籠筐里的玉米芯子倒掉，到村外給母親扯柴草去了。

開春下了一場淋雨，淅淅瀝瀝地持續(xù)了一個多月。村人們在麥田里施足了豬羊糞肥和人的大便，剩下的時間就是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跟催膘的豬一樣養(yǎng)得白白胖胖。艾女小月之后受了風(fēng)濕，竟落下個腰疼病，在雨季里更是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掌才頓頓吃著二指寬的油潑扯面，額頭上滲出了亮亮的一層油光。他時不時關(guān)上小屋的木門，使那個終年昏黑的廂房里不管白天黑夜都傳出那種神秘的窸窣聲。而每次的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掌才像一頭憤怒的公狗般嗚嗚咆哮起來，艾女呻吟的嘴便立即被一團(tuán)綿軟的東西堵住，腦袋似乎被磕在炕沿木板上一樣，發(fā)出一陣“咚咚咚”的悶響。

“媽，你怎么了？”宗孝每次看見臉色如土的母親從廂房里出來，都滿臉疑惑地上前詢問。

“唉，甭問了。你爹那老東西不是個人啊?！卑捳Z哽咽。她一面整理著散亂不堪的頭發(fā)，一邊惡心地往地上吐著唾沫。

到了雨季末期，艾女腰疼得已經(jīng)下不了炕，每天只能躺在屋里哼哼唧唧地呻吟。掌才這時節(jié)染上了游壺的癖好，常常和幾個閑老漢蹲在門樓下賭錢。他運(yùn)氣常背，輸了錢就大動肝火，口里日娘叫老地亂罵那些胡子花白的老漢，弄得村人們都暗地里罵他是個“老睜眼”。脾氣暴躁的掌才輸錢輸了一肚子氣，回到家來見艾女躺在炕上哼唧，廚房里一派冰鍋冷灶，就又罵得家里雞飛狗跳，不得安生。宗孝只好替母親下廚為全家人弄飯。慢慢地，不用艾女吩咐，他就能獨(dú)自爆油蔥、搟面條、蒸白饃和做爹最愛吃的那種勁道的油潑扯面了。剛開始時，宗孝心中如油煎火燎般煩悶，把風(fēng)箱拉得“啪嗒啪嗒”直響，像是在捶打仇人的后背。有一天最小的弟弟宗才嫌面條太咸，竟被他一巴掌打落了嘴里兩顆門牙?？稍谌諒?fù)一日的重復(fù)中，他的心氣在無奈中漸漸地平緩了下來。吃飯時看見十二歲的宗才那漏氣的門牙，他心中便會泛上一縷傷感和自責(zé)。

淋雨終于停了，灰蒙蒙的太陽像一張浸滿水的面餅一樣吊在土街的上空。田野里一派寂靜，返青的麥苗綠油油的，和夕夕菜、雞谷子、灰葉兒等野菜雜草稀疏地長在地里。小孩子們?nèi)齼蓛傻厝鲩_，在薄薄的白云底下蹲著挖野菜。眼下還是農(nóng)閑時節(jié)，衣服和皮膚都很粗糙的村人們?nèi)栽诖蹇谵D(zhuǎn)悠或聚在一起游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