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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冬,白家屯土匪窩的總匪首馮九領(lǐng)著一伙嘍羅四處瘋搶瘋燒了一陣,到第二年春上,用馬車馱著幾十包金銀細(xì)軟,只帶著家眷及幾個親信,悄悄逃到南方隱匿了起來。落草到白家屯的匪賊群寇無首,便也各自卷了幾年的積蓄,樹倒猢猻散地一哄回家去了。
掌才家西鄰的旦娃,在一個沒有月光的深更半夜,打開自己銹了近三年的門樓,一臉胡茬一臉憂郁地重新回到了土街。第二天村人們猛然看見旦娃一襲黑衣地出現(xiàn)在村里,掮著一把生銹的鋤頭去照看他早已荒得長滿蒿草的田地時,都又害怕又有些得意:扛槍攜刀,殺人放火,到頭來還是守著土地心里安生。
那個時節(jié)世外的兵火已燃到了尾聲,倉皇退陣的國民黨殘兵游勇們還不時到鄉(xiāng)下來抓壯丁。但搶糧燒人的土匪已不多見,兵荒馬亂的局面似乎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見此情形,呱婆便在土街四處對人們說:“看,我說甚來著?捐點供品給廟里的天爺,太平盛世還不是說來就來?!?/p>
瘸二的病倒是慢慢地好起來了,可落下了個頭疼的老根子,一逢天陰下雨就滿腦脹疼,躺在炕上哼哼唧唧。老兩口都像秋天的葉子一樣變得枯黃,養(yǎng)兒防老的想法就成了一塊去不掉的心病?!翱晒啡盏难劬Τ?,連老子夾都不夾哩?!比扯桓医o牛高馬大的兒子嘮叨什么,就只能滿腹憂患地跟著干癟如柴的女人整天沉默著打發(fā)時日。
沒料到在土匪旦娃回到村里的第五天,兒子治才竟然也肩扛一卷骯臟的舊鋪蓋回到了土街。老兩口以為兒子是賭氣回來陪他們住上一段,不料治才卻說:“爹,媽,我不再走了?!?/p>
“過年也不去了?你咋舍得下城里呢?”
“我三姨夫的鐵器行關(guān)張了,他卷了錢跑回老家了。那頭老叫驢吝嗇得緊,總共就給了我這么點工錢?!?/p>
瘸二就像五十歲的光棍老漢忽然抱上了兒子一樣,打心眼里歡天喜地。他細(xì)小的爛眼睛里放出一片溫柔燦爛的光彩,兩手激動得“的的的”抖個不停。瘸二婆姨屁顛屁顛地一趟又一趟往廚房跑,一會兒端水,一會兒烙油餅,嘴里才娃長才娃短地叫個不停。禿得頭頂上已經(jīng)沒有幾根老毛的瘸二,斜靠在被子上看兒子狼吞虎咽地吃油餅時,兩腮上的腱子肉有力地一張一弛,自己就如同老煙客吸了白面一樣飄飄欲仙。院子里幾只萎靡蔫懶的母雞在窗下咕咕地叫著覓食,讓他覺得自己這座長方形的土院中到處充盈著殷實人家的那種踏實和和諧。
“才娃??!”瘸二吸著旱煙,肺里發(fā)出咳咳的嗆聲說道,“依我看,倒閉了鐵器行才好哩。守著幾畝地過日子,只要不遇大澇大旱,收成足欠都能吃飽穿暖。你回來了,爹雖說這二年成了個病身子,可地里的活兒還是能干。咱爺兒倆弄他兩年,說不定把掌才買去的地又能贖回來。你看人家掌才一家精屁赤膊地在土里刨,連大轅馬車都置下了。”
治才低著頭,不出聲地嚼著油餅,嘴角上顯出一絲難以琢磨的笑容。他吃畢后把盤子往前一推,然后拿過瘸二的煙盒卷了一根紙煙吸上,這才意味深長地對爹說道:“買地?哼!我倒想把地全賣給他狗日的掌才哩。別看他地多人眾,一朝一個氣數(shù),沒半年時間就該有他狗日的好看了?!?/p>
“你傻娃說的甚傻話!莊稼人沒地咋能過紅火?咱也不敢跟人家掌才比,能拾掇下七八畝平地,日子就好過多了?!?/p>
治才嘿嘿嘿地冷笑起來。他不看瘸二的禿頂和那雙從來只知道逆來順受的爛眼睛,而是把目光集中在自己火紅的煙頭上。瘸二看著兒子冰冷的眼神,模模糊糊地感到這個已經(jīng)變成成熟男人的兒子,心中充滿一種讓人顫抖的可怕力量。
“這熊貨不知在算計甚哩?我虧先人了咋養(yǎng)下這么個孽種。看人家宗孝一身力氣地在地里干活是啥勁頭,這狗日的回來幫不上忙不說,不定會把我折騰成個甚樣子哩?!边@么想著,瘸二心里的喜悅就漸漸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