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便趿拉著布鞋出來,心情煩悶地在院子中走來走去。家里的黑狗自從上次被掌才家的灰狗追到門口咬傷腳筋后,跟主人一樣也成了個瘸子,這讓土街的村人當(dāng)笑話傳了很久。此刻,黑狗見瘸二出來,立即跑過來,撒著歡兒用頭來蹭主人的小腿。瘸二正在氣頭上,一腳踢在黑狗的鼻子上,疼得黑狗嗷地一聲銳叫,瘸著腿跑到豬圈追咬著豬崽撒氣去了。瘸二打開院門,看見土街上幾乎沒有人,家家戶戶的土門樓看上去都黑洞洞的。他坐在門墩上掏出煙鍋吃煙,覺得土街上到處都是神秘可怕的古堡,每家每戶的院子實(shí)質(zhì)上都由各自的宅神把持著,暮氣懵懂的村人們只不過是被動而悄無聲息地活著而已。
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薄薄的白云像棉花糖一樣在陽光中漸漸熔化。天剛下過一場小雨,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泥土的腥香和乳甜。
“狗日的,小麥正在拔節(jié)哩。”瘸二想,“過幾天就該鋤地了。治才回來是回來了,可他能弄甚?”他呆若木雞地望著拴在土堆旁的老羊,頭又嗡嗡嗡叫著疼了起來。
這時(shí),旦娃正好掮了鋤頭走出家門,一身黑衣地招搖而過。
“土匪種!”瘸二想起那年為地界跟他打架的事,心里又害怕有憤恨。他剛欲起身走回大門,旦娃卻喊:“瘸哥你好啊。聽說你病了腦子,過兩天我給你拿點(diǎn)妙藥過來,保準(zhǔn)一吃就好。”瘸二趕緊搖頭說道:“不了不了,你還惦記著,太謝謝了。”然后望著旦娃那顯得溫和親切的臉,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時(shí),正好女人在院子里嚷嚷了一聲,他就趕緊低著頭進(jìn)了頭門。
“日他媽這世道亂了。我活了一輩子都摸不清個是是非非了。”瘸二唉聲嘆氣地到后院幫女人用轆轤絞水去了。
沒過多久,治才果真將三畝地全賣給了掌才家,把包括老柜、八仙桌在內(nèi)的家具到集市上換成了芝麻油。
掌才一家興高采烈,性子暴躁的父子倆臉上都顯出一種殘酷而驕傲的神色。他們一家大小五個男人,風(fēng)光無限地套著大猿馬車下田干活,陣容強(qiáng)大而招搖。這令村人們紛紛紅了眼,一邊嘖嘖夸贊掌才這老毒毒日他媽果真成了財(cái)東,一邊又放屁又吐痰地笑話瘸二和治才,說瘸二日下這么個娃,當(dāng)初還不如把雞巴塞進(jìn)墻縫里讓蝎子蟄兩下。
“你們知道你媽X是扁是圓?!”治才也同樣滿臉脹紅地在土街村人面前把頭昂高來回?cái)[跳,這弄得混沌未開的村人們一臉疑惑:“這娃還算念過書的,怎么念成了這么個傻熊!”
太陽還每天在上空中升起來又落下去,但一種異常的感覺已從土街以外的世界里十分濃烈地飄搖而至。
10
冬天來了。遠(yuǎn)方蜿蜒起伏的喬山立愣像只拔了彩羽的公雞,露出一身灰不溜秋的褐黃板土,顯得單調(diào)又死氣沉沉。田野里的麥苗都黃了葉尖,蜷縮在地表上等待著第一場暖雪的到來。土街四周稀疏的楊樹、椿樹、土槐和沙棗樹早就落光了葉子,禿杈光枝地斜刺著寂冷的冬空。瘦弱的鳥雀瞑目在上,心事重重地一聲不發(fā)。
這是一個普通而又普通的北國的冬天。
怒目圓睜的老掌才正在一片苜蓿地中不屈地疾走著。天上陰沉的烏云低垂而又凝重,像一張巨大無邊的老人臉??蔹S柔軟的苜蓿厚厚地鋪在腳下,讓人聯(lián)想起肌膚豐腴性情柔順的女人。女人?老掌才嗓子里發(fā)出兩聲嘶啞的竊笑,一雙青筋暴突的大手把自制的火槍握得更緊了。有什么不像女人呢?土街村頭那口陂溏中的一汪清水、枝頭的鳥雀、兒子、土地、糧食,甚至正緊跟在他腳下、鼻子里噴出股股熱氣的灰狗,在他這個暴烈得近乎乖戾的男人眼中,無一不充滿倦軟的女人氣息。
“可狗日的長子宗孝的眼光越來越叫人擔(dān)心了?!闭撇乓幌肫鹱谛?,心中就有了幾份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