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媽媽曾給我買了一雙翻毛皮鞋。這在一九五五年時,算是很高級的鞋??晌也缓靡馑即?,覺得太與眾不同,就放在床底下。結果一只鞋的舌頭被人剪掉,可能是用來做彈弓夾石頭的皮子了。母親以為是我自己剪的,批評我穿衣服挑挑揀揀,不艱苦樸素。我竭力向她解釋不是我剪的,她卻不相信,認為沒有人會干這種事,除了我。
母親對學校里的弱肉強食、小孩子潛意識里的嫉妒心完全沒體會。
李春生嘴唇上的豁口,二年級時就做手術縫了,留下一個大疤,可依舊飽受欺凌,每跟同學有了矛盾就被罵做“三瓣嘴”、“丑八怪”、“兔子精”。我倆同病相憐,都不喜歡這個冷冰冰的班級。星期日下午回到學校后,我倆經常一同鉆到校門口的柏樹墻里放聲痛哭。
班里最厲害的是一個蹲班生,個子高大,身強力壯,滿臉疙瘩,叫鄧東進,父親在解放戰(zhàn)爭中犧牲,是中共早期領導鄧中夏的親戚。鄧東進雖系烈士子弟卻特愛欺負人,常無緣無故地打同學。他扭過我胳膊,把我扭得像麻花一樣,逼我叫他爸爸,我只好乖乖地叫,比真爸爸還叫得響。最絕的是他會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微笑著朝我臉上吐唾沫。而我只敢用手擦去,卻不敢同樣啐他一口。
與這些小狼們相比,不大關心我的父母就太仁慈善良了。從星期一就盼著快點到星期六下午,家里來人接我。到了星期六中午吃完飯后,是個最快樂的時刻!誰的家長來到,廣播里就喊誰的名字。每當我聽到喇叭里叫到了我的名字,心里甜蜜極了,馬上就往校門口跑。哥哥常來接我,偶爾母親也來,印象中父親從沒有來學校接過我。
但星期日下午該回學校了,又是一個最悲哀、最凄涼的時刻。千不想、萬不想離開家,回到那個總被強壯小孩兒欺負、充滿暴力的動物園。所以,每到星期日下午我就變得格外老實安靜,格外聽話,對母親格外熱情、格外巴結,期望著她讓我在家里多待一會兒。
可我還是常常連晚飯都沒吃,就被家里送回了學校。剛一進學校,想到又將沉浸在冰冷的,沒有尊嚴的,要向厲害小孩兒諂笑的環(huán)境里,我就痛苦萬分。我不愿意回宿舍,覺得校門口是離家最近的地方,就經常躲在校門口的柏樹里啜泣。
生活上父親從不管我。母親也是事業(yè)型的女性,非賢妻良母,終日埋頭寫書,也不大過問孩子的事。我沒有合適的棉衣、棉鞋,腳常常被凍腫。我討厭洗腳,因為洗完后,濕腳特容易凍。這習慣沿襲至今。
冬天被凍得瑟瑟發(fā)抖時,下課后,我最喜歡和同學們玩兒擠墻角的游戲,一個人在最里面,其他人往他身上頂、撞……當我被擠在最里面的時候好暖和。
但這樣的環(huán)境對一個弱不禁風的病號,也是一種錘煉。我一天天長大,也一天天健康、一天天強壯。
大約二年級左右,農村的姑姑給我捎來的花棉襖,我已經不喜歡穿了,嫌它土氣。我也不再那么想念姑姑,不再那么想念農村老家,我開始有意識地想去掉自己身上的農村痕跡——很可能就是穿了那種農村捎來的土布衣服,才讓我在同學中屢屢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