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被餓得眼冒金星,糧票就等于是生命票,人人都小心翼翼地保存著。到哪兒吃飯都要交糧票成為全國各省市通行的規(guī)矩,沒糧票寸步難行。無論親戚朋友之間多親密,在糧票面前也公事公辦,吃多少給多少。哎呀,只有挨過餓的人才知道小小糧票的價值,丟一斤糧票可比丟十塊錢還可怕!真的,在大街上你若乞討錢,還能要到兩分五分的;你若乞討糧票,卻不會有人給你一兩!因為,這等于是從自己饑腸轆轆的肚子里掏吃的啊!
記得聽同學們說過:就有鄰居因為丟了一個月的糧票而自殺。
領糧票時,人們得一斤一兩地數(shù),兩兩計較,比到銀行取錢還在意,不敢馬虎。當時豆芽、豆?jié){、豆腐、豆制品都極少見,即使有,也要糧票。
每星期六回家,保姆首先問我在家吃幾頓飯?吃兩頓飯給半斤糧票,吃三頓飯就給一斤糧票。我跟這保姆的關系越來越不好,原因就是她只認糧票不認人。
父母發(fā)有高干購貨本,可以買一些雞蛋、黃豆、肉等。父親屋里有一個電爐子,每天早晨他都自己煮牛奶、雞蛋吃。望著我垂涎欲滴的神情,父親曾說:“你別不知足,我吃是因為我有這個待遇。你每星期回家吃飯,總比一般老百姓家吃得好一些。你們吃的豆制品、豬雜碎什么的都是單位照顧我的,別老不知足?!?/p>
憑良心說,我們家里吃得是比普通市民好,可我仍覺得肚子空空的,總想多吃點兒。
父親在飯桌上常常若有所思地說:“吃飯七成飽就行了,吃太飽活不長。”
但人挨餓時最渴望的是吃飯,根本無暇考慮壽命問題。只要能吃飽,活不長我也認了。
因為老挨打,我從小就非常害怕父親,再餓也不敢向他要吃的。
每月學校退我六斤糧票,我要給家里四斤,剩下的兩斤,我就上飯館吃了。記得學校旁邊有個小飯館,門面上漆著綠漆,我常到那兒吃燙飯,連水帶飯,又有點兒菜,很解饞。這飯館里還有一兩糧票、五分錢的糖火燒(其實是糖精做的),也相當好吃。我剛開始很不好意思上飯館,覺得這有點兒資產(chǎn)階級腐化,董存瑞絕不可能老下飯館??晌叶瞧ゐI得打鼓,小飯館門口飄來的飯香味兒,太有磁力,引誘得我一有糧票就下飯館腐化。
在小飯館里,我??匆娪写┑煤芷坪芘K、蓬頭垢面的人,專門舔人家吃完了的盤子或碗。盡管人們吃得都很干凈,也總會剩下一粒米、一口湯或是一點兒剩菜汁。待這人剛離開座位,舔盤子的就撲過去,拿起碗,用舌頭一下一下地舔干凈,還把桌子上撒的飯渣,從人嘴里吐出來的嚼不動的肉皮,全都撿起來吃掉了。
這種場面讓人心里很難受,饑餓把人餓成了跟狗一樣。
學校早早就放學,為的是減少能量消耗。我住校,孤零零地回到宿舍,距離晚飯時間還很長,什么也沒心思干,就躺在床上熬鐘點,腦子里總離不開與吃有關的念頭。我常?;孟肟茖W家有朝一日能發(fā)明一種營養(yǎng)藥片就好了,吃了不餓,使人類徹底擺脫依賴糧食生存的現(xiàn)狀。如果這個發(fā)明成功,將比火箭原子彈的發(fā)明還偉大、還千古不朽;大饑荒到來,工廠只要多生產(chǎn)一點兒這樣的藥片即可。
記得當時《人民日報》等報紙上廣泛宣傳吃代用食品,鼓勵人們繁殖小球藻,說小球藻可以做成人造黃豆、人造肉、人造蛋白,營養(yǎng)比真黃豆、真豬肉、真蛋白還高……而養(yǎng)小球藻只要水和陽光,非常經(jīng)濟合算。一時間被宣傳得沸沸揚揚的,那水溝里綠綠的、毛茸茸的、臟兮兮的污物頓時成了寶貝。我對小球藻也充滿了希望,以為能很快結(jié)束這挨餓日子??勺詈髤s不了了之——市面上根本見不到人造肉,小球藻的養(yǎng)殖只停留在實驗室里,從沒有大規(guī)模工業(yè)生產(chǎn),更沒有普及到千家萬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