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買了個口罩,蓋住浮腫的臉,走出醫(yī)院。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叫起來,這才反應(yīng)過來,我從早晨到現(xiàn)在沒吃過東西。
于是我們在附近找了一間回轉(zhuǎn)壽司店。到了店里坐下,我激動萬分:“我終于在日本吃上日本壽司了!哇,你看圖片上這個,十件一千元,合人民幣七十,真便宜啊,咱要這個吧!”
翟知今表示贊同。一大碟壽司端上來,我迫不及待地開始米西,不料芥末蘸多了,辣得我淚流滿面。
翟知今笑著把茶遞給我,我喝下一口,借著現(xiàn)成的表情控訴他:“翟知今,你……你欺騙我感情這么久,這筆賬怎么算?”
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對年輕人好奇地向我們看了幾眼,淚眼朦朧中我也看不清他們的樣子。正當(dāng)我拿著紙巾擦眼淚的時候,翟知今忽然做出苦大仇深狀,不緊不慢地開了腔:
“我動機(jī)不純,這我承認(rèn),但要說到欺騙你感情,這我不承認(rèn),我對你是真心實意的,反倒是你,這么些日子以來,一直在玩弄我的感情。”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他把壽司在芥末碟子里滾來滾去,娓娓道來:“你看,認(rèn)識沒幾天你就把我哄上床,占有了我的肉體,然后又在我家騙吃騙住,蠶食我的錢財,這次又免費來東京旅游,還賺到了幾萬塊錢的見面禮,但是你無時無刻不想著甩掉我,我陪女孩兒逛街你就污蔑我外遇,我心里有多委屈你知道嗎?哈,現(xiàn)在可好,你揪住我動機(jī)不純的把柄,大做文章,終于能把我甩了,這下你滿意了?可憐我對你一片真心……”
說完他把壽司一口塞進(jìn)嘴里,頃刻間熱淚盈眶。
那對年輕人一邊聽,一邊竊笑。我到這時候才看清他們背包上“南湖國旅”的LOGO,一時無地自容。
我遞給他一張紙巾,低聲道:“旁邊坐著倆同胞,你別在這兒現(xiàn)眼成嗎?”
他瞪了我一眼:“我說的哪句不是真話?”說罷一揚(yáng)手,“老板,來壺清酒!”
男服務(wù)員走過來,用詢問的眼光看著翟知今,說了幾句日語,但翟知今此刻梁朝偉附體,沉浸在悲憤的表演藝術(shù)中無法自拔,完全不理服務(wù)員,我只好指著轉(zhuǎn)到我面前的清酒樣品:“This,one bottle,please……”
清酒端上來,翟知今一杯接一杯地灌,我回憶起他YD的酒品,連忙勸止他:“別喝了?!?/p>
“別攔著我?!?/p>
我拿走他的杯子:“行了行了,我承認(rèn)是我玩弄了你純潔的感情行了吧?!?/p>
他哼了一聲:“那這筆賬怎么算?”
我瞄了一眼旁邊那對拼命忍著笑的“南湖國旅”,嘆道:“你說怎么算就怎么算吧?!?/p>
他忽然笑了:“那咱們就別管以前的事兒了,接著談戀愛吧?!?/p>
我呆了一呆,然后笑道:“你就不怕我繼續(xù)玩弄你感情?”
他可憐兮兮地看著我:“那我也認(rèn)了,誰讓我這么愛你呢?”
我默默地?fù)v弄著碟子里的芥末,搗到它魂兒都沒了,才嘆了一口氣,端起裝清酒的杯子一飲而盡。
他把杯子從我手里拿走:“你正過敏,別喝酒。”
“翟知今,對不起……”我輕輕地說,“我已經(jīng)沒辦法再相信你的話。反正你爺爺也見到我了,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咱們就此打住吧?!?/p>
他不再說話,默默地喝酒,吃飯。
我也是。
我們就這樣一直沉默,直到碟子清空,酒瓶見底。旁邊一直在看戲的那對兒“南湖國旅”都沒耐心等我們的大結(jié)局,結(jié)賬走人了。
“那就算了。”他忽然蹦出這么一句,嚇了我一跳。
我看了一眼他的臉,又嚇了一跳。
他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讓人覺得恐怖。他本來是慣于嬉皮笑臉的,現(xiàn)在忽然把一切都藏了起來,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結(jié)完賬走出門口,他問我:“接下來打算去哪兒逛?”
我想了想:“代官山、自由之丘一帶吧?!?/p>
他點點頭:“你自己去吧,我就不陪你了。有事兒打我手機(jī)。再見?!?/p>
我看著他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心里無比落寞。
我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世界上最沒意思的事情,莫過于一個人逛街。
代官山的店很有情調(diào),然而價格也很孤傲,加之我對時尚完全是白癡,所以并沒細(xì)逛。我在這里要找的其實是一樣和這些店鋪完全不相干的東西。
經(jīng)過一座又一座民居,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目標(biāo):一輛低調(diào)地停在路邊的邁巴赫——匪大小說中的標(biāo)志性道具。
我迫不及待地想跟翟知今分享我的喜悅,卻忽然驚覺,他已經(jīng)不在我身邊。
拿出相機(jī)對著這輛車狂拍了一番后,我前往自由之丘,見到一大堆平素至愛的高級雜貨店,卻并沒有預(yù)想中那般欣喜若狂,為了小皮的手信,勉強(qiáng)挑選了一陣,天也黑了。
草草吃了晚飯,我回到酒店,正在看相機(jī)里的照片,翟知今忽然打來電話:“你在哪里?”
“酒店房間啊。”
“婚宴結(jié)束了,他們要過來看你的病情。我現(xiàn)在回去,你在房間等我?!?/p>
我隨便答應(yīng)了一聲,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電話里的環(huán)境噪音上——頹靡的音樂,伴著許多年輕女子的嬌笑聲,一陣陣地傳過來,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把房間略略整理了一下,從皮包夾層里掏出鐲子戴上。他很快回來了。
打開門看見他,一種煙、酒、香水混合而成的味道撲面而來。我淡淡地笑問:“去銀座的俱樂部happy了?”
他一挑眉毛:“你也知道有這種地方?”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我看過專門介紹這種地方的日劇。感覺如何?跟天上人間比怎么樣?”
他笑道:“天上人間過時了,現(xiàn)在都去八號公館?!?說著,他找出一套換洗衣服,“我先洗個澡?!?/p>
我木然地坐在床上,打開電視看富士臺的偶像劇。這種人,虧得我還為了他失魂落魄了一下午,事實證明我的選擇完全正確。要是我一時頭腦發(fā)熱跟他結(jié)了婚,婚后每天的娛樂大概就是當(dāng)他回到家,用我那直覺強(qiáng)悍的鼻子在他身上聞聞,猜一猜今天的外遇對象是什么職業(yè)星座血型。
他洗完澡出來,門鈴便響了。
我們倆對視了一眼,我點點頭,他便去開了門。
一陣喧鬧聲先傳了進(jìn)來,緊接著他的親戚們?nèi)绯彼阌咳?,擠了一屋子,他爺爺首當(dāng)其沖,過來坐在我旁邊:“小京啊,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我忙笑道:“就是吃錯了東西過敏,打幾針就好了?!?/p>
他老媽第二個走上前來,擺出醫(yī)生的架勢,湊在我的臉跟前看了幾眼,笑道:“還沒完全消腫,明天還要去吊水?”
我點點頭,他老媽又道:“過敏的原因很多,情緒受刺激也是一種可能,是不是昨天我們嚇著你了?”
他一眾親戚們都笑了,我也陪著笑,還不忘道個歉:“都怪我病得不是時候,連累翟知今都沒去參加大哥的婚禮?!?/p>
翟知未忽然跳出來說:“不要緊不要緊,大哥讓我轉(zhuǎn)告你們,看見你們這么恩愛,他比什么都高興,還問你們打算什么時候辦喜事?!?/p>
親戚們又大發(fā)一笑。我臉上笑著,心里汗如雨下,只聽身邊翟知今不緊不慢地道:“少把火力往我這兒引,我看是你自己急著要做耿太太吧?”
翟知未紅了臉,往他老媽身后躲。這時他老爹越眾而出,走過來扶起老爺子,向眾人道:“時候不早了,好多人明天要趕飛機(jī)呢,大家都早點休息吧?!?/p>
好容易送走了這一群神仙,我松了一口氣,笑道:“你家里人真幽默……”
翟知今拿出筆記本來自娛自樂,閑閑地道:“如果老爺子能挺過這一關(guān),說不定咱們真要辦喜事?!?/p>
我張大嘴巴,當(dāng)場石化。
他看了我一眼,笑道:“你當(dāng)年不是說,我敢娶你就敢嫁嗎?我還以為你真那么有膽色,敢情也就是嘴上說說?!?/p>
我沉默片刻,然后抬起頭,笑瞇瞇地看著他:“我不是怕,我是擔(dān)心你。”
“擔(dān)心我什么?”
“你聽說過那句話嗎?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路人是蕭郎?!?/p>
“說錯了吧?”
“沒錯沒錯,”我笑著擺擺手,“這話的意思是,現(xiàn)在雖然沒有蕭郎,但只要我入了侯門,外面全是排隊等我的蕭郎。”
翟知今上下打量我,笑著說:“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份雄心壯志,低估你了?!闭f完繼續(xù)玩電腦。
我看看表都十點多了,問他:“你今晚打算在這兒住?”
他點點頭:“嗯。你要是半夜發(fā)病,我就帶你去看急診。”
我想起昨晚上痛苦的經(jīng)歷,心中有點感動。哪知他接著說:“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麻煩就大了?!?/p>
“呸,你才三長兩短呢,你自己小心H1N1吧?!?/p>
這一夜我睡得頗安穩(wěn)。第二天打完吊水,走出醫(yī)院,我見他又要拋棄我,便可憐兮兮地拉他的袖子:“翟知今,今天陪我一天吧。”
不料他頗有點兒冷酷到底的意思:“不好意思,你自己去吧,我還有別的事兒?!?/p>
我酸溜溜地道:“這么早,銀座的俱樂部還沒開門呢吧?”
“我沒說去俱樂部,有正事?!?/p>
“來之前你可是跟我說,專門預(yù)留今天一天陪我逛街的?!?/p>
他笑了:“來之前?來之前你還是我女朋友呢。世界風(fēng)云變幻,要跟上形勢啊,大姐。”
我一聽見這倆字就風(fēng)中凌亂了,自我暗示了好一陣子才順下這口氣,恨恨地道:“算你狠。再見?!?/p>
結(jié)果我一個人去了目黑雅敘園。
這里是每一個日本女孩子夢想中的結(jié)婚場地。說它是飯店,其實更像一個博物館,每一樣?xùn)|西都精美絕倫,并且承載著歷史與文化。我混在一個旅行團(tuán)里,參觀了耗資六千萬日元的電梯,一億日元打造的廁所,滿墻的日本古代仕女漆藝壁畫,以及大廳外依山勢而下的瀑布、小橋流水、奇花異木……
今天也有一對新人在這里舉行婚宴。新娘穿著大紅的禮服,新郎穿西裝,來賓之間拼命地點頭鞠躬打招呼。我看著大廳上方金碧輝煌的屋頂,和那些像金色的飛鳥般垂下來的燈飾,心中羨慕能在這里結(jié)婚的新人,卻也知道奢華的婚禮與幸福的婚姻之間并無關(guān)系。
有錢當(dāng)然是好事,但錢多了也會帶來問題。比如……比如翟知今吧,如果他不是出身大富之家,那他大學(xué)時愛得死去活來的那位系花就不會以“高攀不起”四個字與他分手,他也就不會走上游戲花叢的墮落之路。單以他本人而言,未嘗不是個溫柔體貼聰明有趣的人,然而因為口袋里多了幾個錢,便與八號公館、銀座俱樂部這些地方結(jié)下不解之緣,變成我敢望而不敢及的人。
于是,當(dāng)我來到著名的淺草寺,進(jìn)入神殿里參拜時,在所有家人朋友健康平安財源廣進(jìn)這類愿望都許完了之后,我心中冒出了一個邪惡的念頭:“神啊,讓翟知今他們家早日破產(chǎ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