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乙所的日子是父親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日子。除教書、著書以外,他一直參與學校的領導工作。一九二九年任哲學系主任,從一九三一年起任文學院院長。當?各院院長由教授會選舉產(chǎn)生,每兩年改選一次。父親任文學院院長長達十八年,直到解放才卸去一切職務。十八年的日子里,父親為清華文科的建設和發(fā)展做出了哪些貢獻,現(xiàn)在還少研究。我只是相信學富五車的清華教授們是有眼光的,不會一次又一次地選出一個無作為、不稱職的人。
在清華校史中有兩次危難時刻。一次是一九三○年,羅家倫校長離校,校務會議公推馮先生主持校務,直至一九三一年四月吳南軒奉派到校。又一次是一九四八年底,臨近解放,梅貽琦校長南去,校務會議又公推馮先生為校務會議代理主席,主持校務,?到一九四九年五月。世界很大,人們可以以不同的政治眼光看待事物。馮先生后來的日子是無比艱難的,但他在清華所做的一切無愧于歷史的發(fā)展。
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他愛學生。他認為清華學生是最可寶貴的,應該不受任何政治勢力的傷害。他居住的乙所曾使進步學生免遭逮捕。一九三六年,國民黨大肆搜捕進步學生,當時的學生領袖黃誠和姚依林躲在馮友蘭家,平安度過了搜捕之夜,最近出版的《姚依林傳》也記載了此事。據(jù)說當時黃誠還作了一首詩,可惜沒有流傳。臨解放時,又一次逮捕學生,女學生裴毓蓀躲在我家天花板?。記得那一次軍警深入內(nèi)室,還盤問我是什么人。后來為安全計,裴毓蓀轉(zhuǎn)移到別處。七十年代中,毓蓀學長還寫過熱情的來信。這樣念舊的人,現(xiàn)在不多了。
學者們年事日高,總希望傳授所學,父親也不例外。解放后他的定位是批判對象,怎敢擴大影響,但在內(nèi)心深處,他有一個感嘆,一種悲哀,那就是他說過的八個字:“家藏萬貫,膝下無兒”,形象地表現(xiàn)了在一個時期內(nèi),我們文化的斷裂??梢詰c幸的是這些年來,“三史”、“六書”俱在出版。一位讀者來信,說他明知馮先生已去世,但他讀了“貞元六書”,認為作者是不死?,所以信上的上款要寫作者的名字。
父親對我們很少訓誨,而多在潛移默化。他雖然擔負著許多工作,和孩子們的接觸不很多,但我們卻感到他總在看著我們,關心著我們。記得一次和弟弟,還有小朋友們一起玩。那時我們常把各種雜志放在地板上鋪成一條路,在上面走來走去。不知為什么他們都不理我了,我們可能發(fā)出了什么響聲。父親忽然叫我到他的書房去,拿出一本唐詩命我背,那就是我背誦的第一首詩,白居易的《百煉鏡》。這些年我一直想寫一個故事,題目是《鑄鏡人之死》。我想,鑄鏡人也會像鑄劍人投身入火一樣,為?鏡的至極完美,縱身跳入江中(“江心波上舟中制,五月五日日午時”),化為鏡的精魂。不過又有多少人了解這鑄鏡人的精神呢。但這故事大概也會像我的很多想法一樣,埋沒在腦海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