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又坐在他的店鋪后面了,那是一個像被隔成許多蜂巢格的狹小、低矮的房間,那里無窮的層層紙張、書信、發(fā)票簡直要泛濫了。從紙張的沙沙翻動中,從永不停止的書頁的翻動中,呈現(xiàn)出那個房間方正、空洞的氛圍。那些不計其數(shù)的、帶著題簽的商務(wù)信函的卷宗不停地移動著,在沉悶的氛圍中營造出一種神圣色彩,一種某個煙囪林立的工業(yè)城市鳥瞰式的幻影。周圍放滿了排排徽章,上面帶著一個用自豪的“公司”字樣的曲線和花體字做裝飾的帶扣。
父親仿佛置身于蜂巢之中,坐在一把高高的凳子上,排排小格子間凌亂地充塞著成堆的紙張,所有的鴿子洞里都充滿了形形色色的嘁喳聲。
堆積成捆的布料、嗶嘰呢、絲綢、繩索,使那間大店鋪的深處一天天變得越來越幽暗和絢麗。在那些陰郁的貨架上,那些花崗石、儲料垛和冰涼粘手的絲織品開始逐漸成熟,煥發(fā)出某種魅力。秋天這個強大的中心不斷繁殖著,變得更加成熟與甜美。它不停地成長、成熟和蔓延著,變得空前廣闊,最后貨架堪與排排宏大的競技場相媲美了。每天清晨,那些留著小胡子嘴里唧唧咕咕的搬運工,把扛在熊一般壯實的肩膀上的柳條箱和大包貨物卸在那里。這個中心每天都在新到貨物的堆積中擴張著。搬運工身上散發(fā)出混雜著伏特加味道的秋天的清新氣息。店里的伙計們拆開新到的貨物,像抹灰泥那樣用綢緞的華彩填滿高高的臺桌上的洞眼和縫隙。他們控制著秋天各種微妙的顏色,在一切色彩的音程范圍上下自如地活動著。從最底端開始,他們羞怯、哀傷地嘗試著使用女低音的半音程,然后繼續(xù)向上傳遞到遙遠的淡灰地帶,再過渡到織錦般的藍色,以更寬廣的和聲升上去,抵達到深沉、華麗的藍色區(qū)域,遠方森林的靛藍色和沙沙作響的公園的豪華真絲色,那是為了穿越赭色、紅色、棕色、深褐色進入蕭條的花園呢喃的陰影,最終聞到菌類晦暗的氣味,聞到秋夜深處散發(fā)出來的縷縷土壤的滋味和來自最黑暗的底部的沉悶的伴隨物的氣息。
父親常常在這些堆放著秋天貨物的寶藏中間走來走去,鎮(zhèn)壓和抑制著布料的烏合之眾正在崛起的力量。那是盛季的力量。他想讓這些儲存起來的五顏六色盡可能長久地保持原封不動。他擔(dān)心打碎那個秋天鐵一般的儲備,把它變成現(xiàn)金。然而,與此同時,他清楚地感覺到,很快,一場秋風(fēng)即將到來,一場橫掃一切的秋風(fēng)將刮進那些櫥柜,這些東西將潰敗而退。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抑制得住這股洪流,顏色的洪流將把整個城市淹沒。
盛季到來的時刻在漸漸逼近。大街變得忙碌起來。晚上六點鐘,城市就開始狂熱起來。房屋帶著紅彤彤的面色矗立在那里,在明媚的五光十色中四處閑逛的人們猶如上了彩妝,在室內(nèi)火光的映襯下顯得更加明亮,他們的眼睛閃耀著節(jié)日的狂歡,美麗而又邪惡。
在那些偏道僻巷里,在那些消融在夜色中的寂靜的死角,這個城市空空蕩蕩。只有小孩子才會出現(xiàn)在那些小廣場的陽臺下面,上氣不接下氣吵吵鬧鬧毫無意義地玩耍著。他們?yōu)榱税炎约鹤兂商浣械募t色小公雞,把小小的氣球放到嘴唇上,吹足了氣,給秋天的臉上染上了迷人和荒誕的色彩。仿佛等到氣球脹大和啼叫起來后,他們就會在空中像長長的彩練般飄起來,像遷徙的候鳥般從城市上空飛越過去--像用細柔的紙片和秋天的氣候做成的迷人的小艦隊。有時他們在嘎嘎作響的小馬車上互相推來搡去,馬車用咔嗒作響的小輪子、軸承、軸桿奏著各種樂曲。充滿孩子們歡快的尖叫聲的馬車沿著那條街駛過來,走向開闊地,朝夜晚昏黃的河流駛?cè)?,在那里大家化作飛碟、釘子和棍棒的喧囂。
當孩子們的游戲變得越來越喧鬧和復(fù)雜,當城市的紅暈漸漸暗淡成紫色時,整個世界驟然荒涼、枯萎起來,一種令人不安的昏黃變得更加幽暗后釋放出來,它把一切都污染了。變幻莫測、陰險惡毒的黃昏的瘟疫彌漫開來,從一個又一個物體上掠過,它觸摸過的任何東西都變成黑色然后腐朽,然后裂解成灰塵。人們在默默無語的驚慌中,在它前方逃奔,然而這場瘟疫總能捉住他們,讓額頭迅速長出黑色皮疹。人們的臉消失在大片污跡中。他們還在繼續(xù)趕路,但已失去形狀,沒有了雙眼,行走之際就蛻變成一個又一個面具,于是黃昏布滿了在飛翔中跌落下來的爛掉的幼蟲。隨后,一聲兇神惡煞般的吠叫聲開始蓋過散發(fā)著惡臭的巨大的腐爛的瘡疤中的一切。同時,地下的一切在迅速分崩離析的默默的驚恐中全都化成烏有。天上,漸漸出現(xiàn)了落日持續(xù)的恐慌,在無數(shù)向廣闊無垠的銀色天堂飛去的看不見的云雀的小鈴鐺的轟鳴聲中,落日在震顫著。夜幕忽然降臨,這個遼闊的夜晚,在陣陣巨風(fēng)的壓力下變得更加遼闊。光明的迷宮之網(wǎng)以不斷擴張的速度被劈開:店鋪都掛上巨大的五顏六色的燈籠,里面充滿貨物和顧客的熙來攘往。透過燈籠明亮的玻璃,各種?鬧和奇怪的秋季購物儀式清晰可見。
那個燦爛而動蕩的秋季的夜晚,隨著陰影從夜色中升起以及風(fēng)對它的不斷擴張,在它光明的折疊兜里,藏匿起街頭小販的雜貨柜--里面放著巧克力、餅干和外國來的糖果。他們的貨亭和手推車,全是用廢棄的廣告紙糊的空盒子做的,里面放滿了肥皂、花里胡哨的垃圾、鍍過金的一錢不值的東西以及錫箔、喇叭、脆化餅和五顏六色的薄荷,這些小亭和手推車都是讓人賞心悅目的快樂站臺和開心前哨,散布在這個巨大的迷宮一般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的繩索上。
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黑暗中在大聲喧嘩的混亂中涌動,上千雙腳在遲鈍地挪動著,上千張嘴在唧唧喳喳著--毫無秩序互相糾纏在一起的隊伍沿著這個進入秋天的城市的動脈移動。那條河就這樣流動著,充滿了嘈雜聲、深不可測的表情和狡黠的擠眉弄眼,各種談話插進來,各種笑聲切進來,完全成了一場閑言碎語、唧唧喳喳的聲音構(gòu)成的大幅度的喧嘩與騷動。
那好像干枯的罌粟頭構(gòu)成的烏合之眾,四處播撒著它們的種子--那些噼啪做響的腦袋--正在向前推進。
父親雙頰緋紅,目光灼灼,在節(jié)日般燈火輝煌的店鋪里忙上忙下,激動不已,專心致志地聆聽著什么。
透過店鋪窗戶和門上的玻璃,可以聽到這個城市遠方傳來的騷亂聲、興奮的群眾發(fā)出的嗡嗡聲。在店鋪寂靜的上空,一盞油燈從天花板懸掛下來,驅(qū)散了遠處角角落落的陰影??帐幨幍牡匕逶谀亻_裂,在來回左右搖曳的燈光中,那閃亮的格子方塊拉得更大更長。這個棋盤上巨大的磚塊用細微的干裂聲互相交談著,這里或那里用響亮的敲擊聲回應(yīng)著。各種布匹在氈一般毛茸茸的狀態(tài)安靜地放置在那里,在父親身后沿著墻壁交換眼色,在櫥柜之間傳遞著無聲的贊許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