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下午,我們都待在那兒,像是給裝進了一只太陽底下的口袋,因為車廂里的破爛隔絕了空氣,顯得很悶。大車外面,嘈雜聲沒過一個小時就平息了。大半個下午過后,比爾大著膽子,掀起車側(cè)的帆布,從下面往外看。他報告說,在他的目光所及的范圍內(nèi),沒見一個人站著。
有什么人爬進了我們大車的前廂,那響聲嚇得我們都顫抖起來,不過,凱若琳很快就把頭伸進了折疊著的車篷開口,說:“全都靜下來了,親人們。你們就在這兒待著,甭?lián)牧?。我會在這兒坐上一夜的?!?/p>
我媽小聲說:“你能不能為你可憐的爸爸做點什么,凱若琳?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他已經(jīng)成了僵尸,”凱若琳說,滿臉的惡心相,“還有別的人也都跟他一樣了。我在這兒已經(jīng)做到了一切,不讓嗡嗡叫的蟲子圍著他們轉(zhuǎn)?!?/p>
“你們都知道,”我媽對我們大家說,“要是他當初來得及學會希伯來語的那些難懂的話,他就不會出事了?!?/p>
“是啊,太太?!眲P若琳說著便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我設(shè)法在我待的地方抱著那只桶躺下睡著了,直到天亮時分,蘇·安用從口袋里抽出來的鐵锨把弄醒了我。家里的人都已經(jīng)起身到車外去了。我渾身酸痛、腦子空空地爬到車前,直到站在地上,我才聽到鏟土的聲音?;钕聛淼膵D女們——我相信她們一個都沒死,她們當時沒有抵抗,算是機靈;事過之后,那些醉醺醺的印第安人全都無力再騷擾,都癱倒在地了——正在大些的孩子們的協(xié)助下挖墳。
前一天下午天還沒黑之前,趁著炎熱的太陽,郊狼和吃腐肉的鳥群就及時地趕來造訪了,其結(jié)果慘不忍睹?,F(xiàn)在,人們一活動,鳥群便盤旋著飛上高空,郊狼也躲到槍的射程之外,蹲坐在草原上了。
沙伊安人全都走了,連死尸也都帶走了。凱若琳既然說她一夜沒睡,準得了解情況,我就問她,她說:“你別替他們操心了,去幫著家里人埋爸爸吧?!?/p>
這時,我看了我爸最后一眼,他的樣子就像前面說的那樣。我媽和家里的人把將他釘在地上的箭拔下來,大家一起把他放進凱若琳挖好的淺坑里,填上土。我記得填了好幾锨土,才把他的鼻子蓋嚴。旁邊,德國人凱蒂也在為德國人魯?shù)献鲋瑯拥氖虑?。她穿著一件新?lián)Q的衣裙,濕漉漉的金發(fā)顏色變深了:顯然,她已經(jīng)下河洗過澡。我不敢說沒見過骯臟的德國人,但她實在是太講干凈了。
我們剛剛把我們的男人們埋在草地下,有人抬頭一看,便像烏鴉似的尖叫了一聲,原來是有幾個沙伊安人從高坡上下來了。這次一共有三個人——“老棚皮”和兩個勇士,后兩個每人牽著四匹無人乘騎的馬。他們沒有施暴的意思,可是這第二次露面卻太嚇人了,我們的人第一次驚呼尖叫起來。湯姆和比爾又跑回到車下。凱若琳是唯一不動聲色的人。我記得,就在我嚇得緊抓著她那瘦骨嶙峋的屁股,抬頭看她的臉時,我注意到,在她的鼻翼周圍似乎有一種急切的神情,如同馬嗅到了水一樣。
另兩個印第安人牽著馬匹停在三十碼開外,“老棚皮”則騎著他那匹畫了眼圈的棕白相間的雜色馬向前走來。他舉起一只手,用假嗓宣講了差不多十五分鐘。他的高頂禮帽比頭一天破損了些,不然的話,他的樣子倒是挺完美的。
說起來奇怪,大家很快就從害怕變得煩不勝煩了。那些昨天無奈地成了犧牲品的婦女們,剛剛還嚇得厲聲尖叫,此時卻朝他走上前去,舉著拳頭威嚇著說:“滾開,你這老臭鼬!”那是一個婦女一旦振作起來的表現(xiàn);只要是有趣的,任何暴行她都能忍受,但是一旦被惹惱了,她就會不顧一切。
這時凱若琳開口了?!艾F(xiàn)在,安靜些,”她大步走到人前,說,“你們知道他們是為我而來的嗎?他們牽來馬算是付出代價,為的就是把我拉走。昨天你們注意到?jīng)]有,他們對你們干那丑事的時候,沒有碰我?他們要留下我,這就是他們的做法。”我姐姐的臉頰比太陽曬得還紅,她甩了一下古銅色的頭發(fā),像是要趕掉臉上的蒼蠅。
“這會兒,你們最好讓他們把我拉走,”她接著說,“除非你們愿意像男人們一樣被殺死?!?/p>
“可是,凱若琳,”我媽哀愁地問,“他們到底要把你怎么樣?”
“大概是給我上各種酷刑吧,”凱若琳十分驕傲地回答。我覺得吹噓這件事有點怪,可是我什么也沒說,因為我看出來,她太像我爸了。那個可憐的人一心要出人頭地。
沃爾士的寡婦這時說道:“那就走吧,我可不想阻擋他們?!苯又戕D(zhuǎn)身走開,其余的婦女都跟著她走了。她們的男人死了,自己又被奸污了,在這荒原里擱了淺;她們一路奔波了幾個月,沒有退路可走;對于一個女孩子的遭遇,她們很難動心。
“老棚皮”無動于衷地騎在馬上,垂著眼皮望著我們。木鞍上掛著他革制的圓盾牌,上面裝飾著十塊黑色的頭皮。取?那支炸壞了的滑膛槍的,是他提在手里的一支長矛,柄上也有兩三綹頭發(fā)。這家伙不難看,或者說,他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子,反正不管什么時候吧;他的辮子如今閃著灰色,四肢的肌肉暴著青筋。印第安人的年齡很難說清,但是他應(yīng)該快沾上七十的邊了。他生就一個大鼻子,帶著長長的鷹鉤,他的嘴角微微上翹,眼睛略帶傷感。他通常有一種好心腸的憂郁表情。你無論如何都不會認為他的樣子很兇;事實上,倒是凱若琳這會兒像個兇神惡煞。
她多年來一直是個假小子。在伊萬斯韋爾,男人們除去把她當伙伴,沒人跟她親熱。她迷戀過那兒的一名鐵匠,他是個四十歲的喪偶的光棍。她時常泡在鐵匠鋪里,可是他充其量也就是在他釘馬掌時,讓她握著馬蹄子。后來是某個農(nóng)人的兒子: 我想,他們曾經(jīng)一起干撒糞、堆草,以及諸如此類的活兒。連那些來來去去的推銷員——據(jù)說要是有人攥住一條蛇的頭,他們都會把蛇干上一下——都沒把她當作女人多看幾眼。是啊,白種男人從來都沒對她做過什么好事,更何況,我爸和車隊的男人們都給殺死了。
我提起這些事,為的是解釋凱若林當時出人意料的表現(xiàn)。據(jù)我想,她沒有被奸污,對她也是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