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爸爸難得地很早就下了班，八點左右就回到了家中。關(guān)于S君的事情，媽媽對爸爸只字未提?？瓷先寢寔碚f，別說是S君的尸體消失，就是S君的死這件事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想到這里，我感到十分懊惱?？墒侨绻趮寢屆媲疤崞餝君的事情，我恐怕又要被說成撒謊騙人了。所以，我也什么都沒說。

晚餐是咖喱飯。剛開始吃飯，媽媽就下了桌，餐桌邊只留下美香、爸爸和我。看準(zhǔn)這個時機，我打算把S君的事情告訴爸爸。但是很遺憾，媽媽很快就回來了。

“小美香，媽媽今天給你買了哆來咪寶貝的杯子喲?！?/p>

媽媽在四處堆放著垃圾的地板中間輕盈地走來走去，像唱歌一樣說著。

“你看，可愛吧？”

媽媽把一只白色的馬克杯放在和我相對的桌面上。杯子的表面上印著一個蹦蹦跳跳的哆來咪寶貝?，F(xiàn)在這個家里到處都是哆來咪寶貝的茶碗、筷子、湯匙、叉子等等等等，眼看著幾乎所有的餐具都是哆來咪寶貝圖案的了。每次吃飯的時候，我的眼前晃動的全都是哆來咪寶貝的身影。

“用這個杯子喝什么呢？果汁？大麥茶？”

——總是果汁。

美香悄悄地說。媽媽好像踩著舞步似的從冰箱里取出蘋果汁倒進馬克杯。我也把自己的玻璃杯放在了旁邊，結(jié)果果然被媽媽推到了一邊。

“你就喝水吧?！?/p>

我站起來，到水龍頭那里接了一杯水。回到餐桌旁邊的時候，爸爸透過眼鏡向我投來一瞥。嘴角微揚，帶著一種無奈的笑意，似乎在說：“真夠嗆啊”，然后馬上就移開了視線。爸爸總是認(rèn)為平穩(wěn)安寧比什么都重要。

看著爸爸，我總會想到烏龜。睡眼惺忪，面帶倦容，就像在沙子和水之間發(fā)呆的草龜。而且就連上唇略微向前突出的模樣都很像。爸爸也總是動作悠閑遲緩，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從未見過他慌張失措。

一邊吃著咖喱飯，我一邊越發(fā)覺得坐立不安?？礃幼邮菦]有機會跟爸爸說S君的事情了。總有一天爸爸會從別的什么渠道得知這件事情吧，也會知道我和這件事有著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到那時爸爸該會多震驚啊。而且我沒有親口對爸爸講這件事會給爸爸帶來多大的打擊啊。我不想被爸爸厭棄。

“嗯，爸爸?！?/p>

猶豫再三，我還是試著開了口。

“人死了之后會怎么樣呢？”

我這樣說的話，媽媽估計不會有什么過分的反應(yīng)，爸爸如果以后知道了S君的事情，估計也會明白我為什么這么說了。弄不好爸爸還會想：“朋友突然死亡，兒子受到了打擊。感受力很強的孩子很難直接把事實說出來?！闭媸莻€好主意，我不禁得意起來。

“人死了之后？是啊，根據(jù)我聽說的，人死了之后，好像會轉(zhuǎn)世。在日本有這種說法。爺爺?shù)脑岫Y上，廟里的法師就是這么說的。對了，葬禮你不是也去了嗎？”

“嗯?？墒?，記不清了?！?/p>

我只記得的確有人說過關(guān)于轉(zhuǎn)世的事。印象中后面似乎還有很多復(fù)雜難懂的話。

“那時候你四歲？五歲？”

鏡片后面，爸爸的目光惺忪而倦怠。然后，爸爸接著說：“——人死了之后，靈魂就會從肉體中脫離出來，那個靈魂就在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之間猶豫，徘徊。靈魂徘徊的這個過程，叫什么來著……對了，好像叫七七。就是說這個期間，靈魂就在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之間徘徊?！?/p>

詭異的風(fēng)吹過，像紙片一樣在空中飛舞的S君的模樣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這么說來那就是S君的靈魂吧。

“在七七的狀態(tài)下，每隔七天靈魂就有一次轉(zhuǎn)世的機會。最開始的七天沒有轉(zhuǎn)成，那就等下一個七天，還不行，就再等下一個……”

“哦，一個星期啊?！?/p>

“對，一星期。在這許多機會中，有人轉(zhuǎn)世了，也有人沒有。”

“那么，也有人一直都不轉(zhuǎn)世？”

“那倒不是。究竟是在第幾個七天轉(zhuǎn)世因人而異。但是，到了七七，也就是第四十九天的時候，所有人都一定會轉(zhuǎn)世成什么，不過這個嘛，宗派不同，說法也不一樣?！?/p>

說完，爸爸瞥了媽媽一眼。媽媽一臉怒容，一言不發(fā)地吃著咖喱飯。我總算是長出了一口氣，重新開始埋頭吃飯。

一邊吃飯，我一邊呆呆地想，S君如果轉(zhuǎn)世的話，會變成什么呢？爸爸應(yīng)該變成烏龜吧；媽媽呢，一定會變成螳螂。

就在這時，爸爸突然做出了一個十分異常的舉動。

“哎？”

爸爸向敞開著的餐廳門外望去，皺著眉，略微伸長了脖子，直勾勾地盯著沒有燈光的黑暗走廊，拿在手里的湯匙也停在半空。

“怎么了？爸爸？”我詢問道。

“嗯，也沒什么。”但是爸爸的目光還停留在走廊里。

“究竟是什么啊！”

媽媽不耐煩地看看爸爸的臉，又看看視線所及的那個黑暗的走廊。走廊里什么也沒有。走廊的暗處，墻上的時鐘正指向八點十五分。

“最近沒去給爺爺掃墓啊……”

爸爸一邊說，一邊又重新開始吃飯。我又問了一遍“怎么了？”可是爸爸只是緩緩地眨了眨眼，聳了聳肩。從那以后，一直到吃完飯，爸爸都是一言不發(fā)，也沒有再往走廊看上一眼。我望著爸爸的側(cè)影，感覺他似乎是在一直思考著什么，又似乎是什么也沒有想，只是怔怔地發(fā)呆。爸爸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我滿腦子都纏繞著這個疑問。

吃完咖喱飯，我突然想上廁所。

“我去一下廁所?！?/p>

真臟啊。美香厭惡地說。

往廁所走的途中，我無意中看了看走廊的暗處和樓梯內(nèi)側(cè)。但是除了暗影和灰塵之外什么也沒有。關(guān)上廁所的門，坐在座便上的時候——

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那是比平常人更加緩慢的腳步聲。腳步聲一點點逼近，我以為那或許是爸爸或媽媽忘了我正在用衛(wèi)生間。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了。

“我在里面！” 我說。

可是對方卻沒有回答，好像始終站在那里。沖完水，我打開門，可走廊里一個人影也沒有。

我困惑地回到了餐桌旁。

“剛才誰去廁所了嗎？”

爸爸搖了搖頭，媽媽沉默地繼續(xù)吃著飯，只是厭煩地哼了一聲。再問估計媽媽又要大發(fā)雷霆，于是我把自己用的餐具放到水槽里，和美香一起上了樓。

我在房間門口突然站住了。

“不進去嗎？”美香不解地問。

“不，進去。不過——”

不知道為什么，我遲遲沒有去開房門。我也說不清究竟是什么緣故。只是在那一瞬間我就是不想去開門。

但是也不能就這么在門口站著。我握住了門把手，但是還是不想一把把門打開。于是，我把門開了一道縫，向前一步，靠近門縫向屋里看。沒有電燈的房間里一片昏暗。

一瞬間，我突然間感覺眼前仿佛有一面鏡子。

就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張臉。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張嘴仿佛在大叫一般咧開，里面的牙齒上上下下七扭八歪，像鋸齒一樣。

我慢慢地關(guān)上了門。

“怎么了？為什么又關(guān)上了？”

美香問道?？墒俏沂裁匆舱f不出來。

“哥哥，怎么了？”

“不好了，美香……”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開了口。

“好像，S君來了……”

“S君？在哪兒？”

我沒有回答，只是舉起一只手，指了指房間里面。

“說什么胡話??！”

美香堅決地說。

確實是S君的臉。瞪得大大的眼睛死盯著我。雖然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能感覺到他在向我大聲喊著什么。

“啊，不會的，根本不可能?！?/p>

我搖了搖頭?？隙ㄊ且驗閯偛怕犃税职终f的靈魂啊什么這個那個的所以才會有這種幻覺。我對自己這么說。然后我重新握住了門把手，可是我的手還是在發(fā)抖。

“美香，我要開門了……”

“嗯！”

扭了扭門把手，深吸一口氣，我猛地打開了房門。房間里的空氣撲面而來，似乎聽得見那空氣流動的聲響。我努力站穩(wěn)，拼命注視著房門內(nèi)的一切。

屋子里什么也沒有。

我伸手?jǐn)Q開燈。天花板上的熒光燈閃了兩三下后終于亮了，照得滿室通明。我仍然站在門口，仔細巡視著房間里的幾乎每一個角落。果然，哪里都沒有S君的身影。

“我說沒有吧?！?/p>

“恐怕已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