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廳里趕上了伯恩斯坦。他非常熱心,跟個大孩子似的。我滿以為寫訃告是這小伙子的頭一份工作,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二十九了,《郵報》是他職業(yè)生涯中的第三站。他是個瘦高個子,戴眼鏡,長了個很大的喉結(jié)。小伙子喜歡喝馬丁尼,愛聽爵士樂(他的偶像是阿蒂?蕭 ),對出色的訃告作家肅然起敬。我問他怎么會干上這一行,他應(yīng)聲吟出了描寫那位號手的名句:“打著漂亮褶子的是窄口肥腿短大衣,高高挽起的是袖筒,一道道的是長條紋,臺上定調(diào)子的是布吉伍吉 ,臺下瘋魔的是1940?!蔽矣浀眠@幾句,出自已故的《紐約時報》作家小羅伯特?麥克吉?托馬斯之手,是阿蒂?蕭訃告的開頭部分。伯恩斯坦的母親把這份訃告剪了下來,寄給正在貝克斯菲爾德一家報紙打暑期零工的兒子?!拔夷X子里當場嗡的一聲,”他說,“我從來不知道一篇文章能寫得這么有意思。不光是訃告,我說的是所有文章?!彼鼏l(fā)了他。于是,他自告奮勇,為貝克斯菲爾德油田一個名叫博登的工人撰寫訃告。他了解到這人有個外號,叫“白鞋子博登”,因為他在油田里走一趟以后,鞋上連一點泥星都沒有。伯恩斯坦用了“調(diào)笑的筆法,反響好極了。我當時就想,說不定我的未來就在這種過去時態(tài)的文章里?!?/p>
《郵報》是訃告編撰人員較多的報紙之一,它的訃聞版有新聞式訃告,還有配搭照片、花里胡哨的身故告示,后者是死者家屬出錢刊登的。除此之外,《郵報》每周都會推出一版大特寫式的訃告專欄,稱為《本地生活》。這個版面有很高聲望??蓡栴}在于,榮耀永遠屬于記者,而不是訃告作者。哪怕記者報道的是白宮新來的打雜的,而訃告作者筆下宣告的是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情況也不會有絲毫變化?!熬退氵@樣,我還是喜歡訃告。這可真是說不清,相當于無條件的愛吧,真的。”伯恩斯坦說。但在這里,他找到了同志。
他的同志們絕大多數(shù)五十來歲,這是對訃告最有激情的年齡。到了這個歲數(shù),經(jīng)驗豐富的記者們也常常會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訃聞版。你可以把他們想象成教社會學的高中老師,人情練達,世事洞明,只是不像當老師的那么好賣弄。無論是做人還是寫文章,他們通常不喜歡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但他們的文章中卻點綴著足以充當當代歷史寫照的生動故事,文筆轉(zhuǎn)折常常出人意表。這里有的作者給只有一處紅綠燈的小鎮(zhèn)上的小報寫文章,也有的為《舊金山紀事報》這樣的大報撰稿;有的人寫出的訃告讓人捧腹不已,也有的一下筆就是催淚彈。
那天下午發(fā)言的是一個讓讀者心碎型的作者,她向大家散發(fā)了她寫的一個系列報道。為了拓展訃告這一文體的領(lǐng)域,她跟蹤報道了一個身患肝癌、奄奄一息的四十五歲婦女。長達幾個月時間里,她以這個女人及其家庭為主角,寫出了好幾篇文章。我看了看這些文章的標題:單純的快樂一去不復(fù)返。告訴孩子們?!拔业奶焓埂?。與病魔搏斗。我不忍讓她離去。臨近終點的生命。媽媽被癌癥打敗了。沒有她的生活。勇敢面對沒有媽媽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死亡最終到來時,讀者們慟哭失聲,讓人心碎的信件洪水般涌進報社。這個系列報道贏得了一個新聞俱樂部頒發(fā)的獎項。有了這樣的反響,我還能說什么呢?可是,想想那個可憐的女人吧:被訃告作者緊緊盯住不放,被一篇篇陳辭濫調(diào)反復(fù)敲打。太可怕了。我看了看會議室,發(fā)現(xiàn)很有些人跟我一樣坐立不安,相當不自在。我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訃告這個世界有一條分界線,一邊是把訃告當成新聞寫的作者,他們只跟硬邦邦的事實打交道,下筆直截了當,涉及公眾人物時取一種疏離的姿態(tài);分界線另一邊的作者寫的是普通男女,他們的文章更接近個人,更富于情感。
我真想讓這兩派作者比劃比劃,來一場介于辯論與抨擊之間的交鋒。兩邊各出一位選手,大干一場。哪邊會比較有看頭?最好一方派出那位心懷善意、報道流落加州馬林縣的老嬉皮士之死的前任社工;另一方出馬的是那位冷峻無情、專門在《英國醫(yī)學學報》上替著名醫(yī)生寫訃告的英國女人。前者是《萊斯角之光報》的訃告作者娜肯?布拉德利,她發(fā)起了一場討論:報道死亡對作者的情感有何影響?“這種工作讓你們難過嗎?”她想搜集作者們與死者親屬談話時情難自禁、難以自拔的故事。娜肯?布拉德利為人親切、感情豐富,描述某些死者悲慘的人生故事讓她十分痛苦,但她仍在從事這份工作。而那位一身厚皮、百毒不侵的英國人名叫卡羅琳?里奇蒙,戴一副大大的紅色眼鏡,眼鏡拼出一個“L??k ”。她身患兩種淋巴瘤,開玩笑說自己是個“淋巴瘤愛好者”。治療過程“疼得要了老命”,于是她覺得給那些當醫(yī)生的寫下尖酸刻薄的訃告過癮極了,是報仇雪恨。布拉德利和里奇蒙代表訃告世界的兩極:同情哀憐與鐵筆公斷,本鄉(xiāng)本土與國際舞臺。盡管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們處得很好(就我所知,這兩人是好朋友),但我總想象著她們倆爭斗不休,用最能代表各自特點的文句向?qū)Ψ矫凸ァR粋€這樣說,“他喜歡喝酒,喝醉后的樣子真是甜極了,”這是張開雙臂,把對方逼得死死的?!八莻€渾身上下浸透毒蛇油脂的生意人!”另一個那樣答,振臂將敵手甩到繩圈上。
但這樣的交鋒僅限于口頭,沒有當真動粗的。兩天時間里,我們文文靜靜地坐在新墨西哥州的一間會議室內(nèi),黃色、紫色和綠色的條條杠杠所構(gòu)成的野獸派畫作從上方俯視著我們(畫家們稱之為“視覺形式的訃告”)。發(fā)言的除了職業(yè)作者之外,熱情洋溢的訃迷們也常常會主動站起來。一個朗誦一則喬治亞州小鎮(zhèn)報紙上的訃告,滑稽極了,充滿鄉(xiāng)土風味;另一個給大家散發(fā)一份4000年前一位埃及法老的訃告。這些插曲就像大餐之間端上桌來的面包,頗有潔凈口腔之效。作者們聽得很認真。說到底,這些人就是他們的讀者呀?!独蠈嵢藞蟆返陌瑐惸?巴拉尼克說得好,參加大會的訃迷們讓作者“有種搖滾明星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