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后,我已經(jīng)在卡特琳娜嬤嬤的辦公室里了。
花園里,她的突然闖入提醒貝阿特里絲是回家的時候了。后者在阿西西租了一個房間,她住在一位親切的中年婦女家里,房東屬于愛講話、好心腸的意大利媽媽那一類型——匆忙之中,她只能這么向我解釋;貝阿特里絲還對我說,必須坦率地和房東保持一點兒距離,不然,你就會像鸚鵡一樣被她關進喋喋不休的籠子里,還不得不用巧妙的回答、天氣預報、一番恭維、一份菜譜回應她,這真讓人傷腦筋。貝阿特里絲,她告訴我自己還是個作家(至少一直在堅持寫作),她獨自一人待在花園里,看著所有由她播種的東西萌芽生長的時候才最快樂。工作了一整天之后,她實在沒辦法再為房主滔滔不絕的意大利語絞盡腦汁了。
說完這些話,貝阿特里絲消失在花園盡頭,消失在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出口——墻上有一扇小門,而她有門鑰匙。她邊走邊向我做了一個小小的手勢,這個手勢像羽毛球拍一樣,將她類似于“見到你很高興!”之類的最后幾句話傳遞給我。
現(xiàn)在,我在卡特琳娜嬤嬤的辦公室里。就像通常疲勞時一樣,我正處于游離狀態(tài)。我既在這里,又在夜晚的景色中,在降臨于第波爾山谷上方柔軟的、紗布一般的薄霧中。不知道薄霧會不會一直升到被湖水的反光照亮的天空中去,又或者它將像薄如蟬翼的紗一樣從牧羊人的星星上輕輕飄落到糖果的高原上。我的思緒還在戶外,還縈繞在果園中,那里的每一棵無花果樹都發(fā)出暗淡的光,似乎想抵御黑暗,同時,我還停留在對話者最后的話語中,停留在狼群的嚎叫中,它們的嚎叫在這里奇異地回響,是貝阿特里絲引導我把它們從記憶中挖掘了出來。
在筋疲力盡的情況下,我總是很難把握自己、重新組織自己、統(tǒng)一自己。一般地是音樂以這種方式將我分割成一塊一塊,當我與之達到共生的程度時更是如此,我與鋼琴生出共同的肉體,我們,鋼琴與我,一同變成神獸,某種全新的人馬,某種吉祥的永恒的天蝎。也許當貝阿特里絲為不再有新樂器被發(fā)明而惋惜時,我本應這樣回答她。我本應向她描述一個令人驚嘆的由動物組成的交響樂團——偉大的鳥類指揮,以及它可以代替提琴、單簧管的部眾,以喙為笛,密結成低音提琴。我常常夢見自己像拼圖一樣散落,或是我的身體粉碎成千萬顆沙粒,然后再慢慢地重組。音樂會后的短短幾秒鐘,我的肉體經(jīng)歷了這種感受,那些在音樂中揮發(fā)、散布在每一位聽眾身上的成千上萬的碎片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重生了,如果沒有公眾讓我回過神來,我將一直漂浮在悲傷的詩里,一股獨一無二、比太平洋還有力的浪潮將我裹挾而去。
“您今晚別走?!笨ㄌ亓漳葖邒咧貜偷馈?/p>
我吃了一驚。
“我不知道您要去哪里,”她輕柔地說,“但您看上去累極了。您可以在這里多住一晚。您的房間是專為過路的客人而準備的。”
“我本來打算去威尼斯或者是科姆。我得再查一下地圖,確定按什么順序走才最合理?!?/p>
“但這兩個地方離這兒都有好幾個小時的路程呢!我反對您去。如果您出什么事的話,我將難辭其咎?!?/p>
我未加推托地接受了她的建議。事實上,困倦窺伺著我。我正要道謝,卻被她的手勢打斷。她打開抽屜,將里面的東西遞給我。
“今天凌晨,有人來把這包東西放在這兒,這是給您的,而您那時還在睡覺?!?/p>
我震驚地翻來覆去地打量著這件包在牛皮紙里的東西。
“是誰?”
“門房嬤嬤什么也沒對我說?!?/p>
“您肯定這是給我的?這里沒有人認識我,而我,到昨天晚上為止,我都還不知道自己將睡在您的修道院里?!?/p>
“當然。這個人曾經(jīng)到城里的旅館找過您,再三詢問之下,有人告訴他,曾經(jīng)見過您并把這兒的地址給了您。”
她輕輕地聳了聳肩,朝我笑笑,走出房間,向我告辭。一直處于驚愕之中的我,幾分鐘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房間。
坐在床上,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牛皮紙里包著一只木盒以及一把小小的鑰匙,鑰匙環(huán)如同蝴蝶的翅膀,里面還有一封蓋了封印的信。
我首先把信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