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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晚節(jié)善終 大節(jié)不虧(1)

我的先生朋友們 作者:季羨林


悼念馮芝生(友蘭)先生

芝生先生離開我們,走了。對我來說,這噩耗既在意內,又出意外。約摸三四個月以前,我曾到醫(yī)院去看過他,實際上含有訣別的意味。但是,過了不久,他又奇跡般地出了院。后來又聽說,他又住了進去。以九十五周歲的高齡,對醫(yī)院這樣幾出幾進,最后終于永遠離開了醫(yī)院,也離開了我們。難道說這還不是意內之事嗎?

可是芝生先生對自己的長壽是充滿了信心的。他在八八自壽聯(lián)中寫道:

何止于米?相期以茶。

胸懷四化,寄意三松。

米壽指八十八歲,茶壽指一百 八歲。他活到九十五歲,離茶壽還有十三年,當然不會滿足的。去年,中國文化書院準備為他慶祝九十五歲誕辰,并舉辦國際學術討論會。他堅持要到今年九十五周歲時舉辦。可見他信心之堅。他這種信心也感染了我們。我們都相信,他會創(chuàng)造奇跡的。今年的慶典已經安排妥帖,國內外請柬都已發(fā)出,再過一個禮拜,就要舉行了??上诖藭r離開了我們,使慶祝改為悼念。不說這是意外又是什么呢?

在芝生先生弟子一輩的人中,我可能是接觸到馮友蘭這個名字最早的人。1926年,我在濟南一所高中讀書。這是一所文科高中。課程中除了中外語文、歷史、地理、心理、倫理、《詩經》、《書經》等等以外,還有一門人生哲學,用的課本就是芝生先生的《人生哲學》。我當時只有十五歲,既不懂人生,也不懂哲學。但是對這一門課的內容,頗感興趣。從此芝生先生的名字,就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我認為,他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屈指算來,現(xiàn)在已有六十四年了。

后來,我考進了清華大學,入西洋文學系。芝生先生是文學院長。當時清華大學規(guī)定,文科學生必須選一門理科的課,邏輯學可以代替。我本來有可能選芝生先生的課,臨時改變主意,選了金岳霖先生的課。因此我一生沒有上過芝生先生的課。在大學期間,同他根本沒有來往,只是偶爾聽他的報告或者講話而已。

時過境遷,我大學畢業(yè)后,當了一年高中國文教員,到歐洲去飄泊了將近十一年。抗日戰(zhàn)爭后,回到了祖國。由于陳寅恪先生的介紹,到北大來工作。這時芝生先生從大后方復員回到北平,仍然在清華任教。我們沒有接觸的機會,只是偶爾從別人口中得知芝生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時的情況,也有過一些議論。這在當時是難以避免的。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誰也不去探究了。

不久就迎來了解放。據我的推測,芝生先生本來有資格到臺灣去的。然而他留下沒走,同我們共同度過了一段既感到光明、又感到幸福的時刻。至于他是怎樣想的,我完全不知道。不管怎樣,他的朋友和弟子們從此對他有了新的認識,這卻是事實。他曾給毛澤東同志寫過一封信,毛主席回復了一封比較長的信。十年浩劫期間,我聽他親口讀過。他當時是異常激動的。此是后話,這里暫且不表了。

不久,我國政府組成了一個文化代表團,應邀赴印度和緬甸訪問。這是新中國開國后第一個比較大型的出訪代表團。團員中頗有一些聲譽卓著、有代表性的學者、文學家和藝術家。丁西林任團長,鄭振鐸、陳翰笙、錢偉長、吳作人、常書鴻、張駿祥、周小燕等等,以及芝生先生都是團員,我也濫竽其中。秘書長是劉白羽。因為這個團很重要,周總理親自關心組團的工作,親自審查出國展覽的圖片。記得是,1951年整個夏天,我們都在做準備工作,最費事的是畫片展覽。我們到處拍攝、搜集能反映新中國新氣象的圖片,最后匯總在故宮里面的一個大殿里,滿滿的一屋子,請周總理最后批準。我們忙忙碌碌,過了一個異常緊張但又興奮愉快的夏天。

那一年國慶節(jié)前,我們到了廣州,參加了觀禮活動。我們在廣州又住了一段時間,將講稿或其他文件譯為英文,做好最后的準備工作。此時,廣州解放時間不長,國民黨的飛機有時還來騷擾,特務活動也時有所聞。我們出門,都有便衣懷藏手槍的保安人員跟隨,暗中加以保護。我們一切都準備好后,便乘車赴香港,換乘輪船,駛往緬甸,開始了對天竺和緬甸的長達幾個月的長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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