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她沒撐傘。
雖然雨不大,可她全身上下已經(jīng)濕透了,鮮紅的裙擺汪在泥地里,軟塌塌的褐黃――想必,已在這里跪了許久。
仿佛沒聽到我的聲音似的,她只是那么蹲著,不言語。
“羅素?”
我彎下腰,湊到她跟前,又喚了一聲。
她回頭――遲鈍地,像是生銹了的齒輪,一度一度,慢慢扭過來,沖著我的方向望。眼大而無神,紅腫,眼皮干脆地由雙變單,“嗯?”
音色沉悶,音調(diào)機(jī)械。
“這是……怎么了?”
“死了?!?/p>
簡單的音符。
空氣平靜地顫抖了一下。
“死了?”我嚇了大跳,看了看她面前的土堆――才悟到,她在說貓,“不是……去了獸醫(yī)院嗎?”
“去了,”她那對墨色的眸子依然對不上焦距,陰沉的天空下,像夜一樣迷朦,一樣黑,“晚了?!?/p>
“晚了?”我把傘勻出一半,撐在她頭上,“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不還好好的……”
羅嚴(yán)塔爾也吃了牛奶呀,還叫喚了好幾聲呀。
“沒救了――其實(shí),”她垂著頭,“就算早點(diǎn)去,也不會有分別――沒救了,早就沒救了,呵呵?!?/p>
最后那聲輕笑,聽得我背后汗毛一根根筆直地站起來,“到底……怎么了?”
“你知道……”她指了指凸起的小小的土堆,“那是什么傷嗎?”
我想起昨晚上燈下的一瞥,那下體的凹陷,那濃腥的惡臭――那是非自然的傷口。“人為的?”
羅素不答。
她的眉間糾結(jié)起來,生猛地跳躍著,上齒咬著下唇,幾乎能聽到她的臼齒之間互相摩擦的聲音――半晌,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那是強(qiáng)奸?!?/p>
“啊?”我驚詫,而又徹底地茫然,“強(qiáng)……奸……?”
“嗯,”她的右手攥緊了裙角,骨節(jié)橫支,青筋暴起――雨水浸潤的裙角,被揉、擰、掐、捏、搓……淡紅色的液體,漸漸從指縫間滲下來――再開口時(shí),語氣,卻是意外地平靜,“被男人――不可思議吧?”[2]
晴天霹靂。
我那人類的大腦,無法處理“涉多個(gè)物種”的信息,卡死。
不知多久之后,終于重啟成功,“這……”
昨夜那慘不忍睹的裂口,依舊歷歷在目,那樣的形狀,那樣的規(guī)?!?/p>
連“不是真的吧”都問不出口。
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什么叫“徹骨地寒冷”。
羅素依然跪在原地,出神地――或是無神地――望著面前那方,小小的,小小的孤冢。
我不知道,她的視線,是不是穿過那層層黃土,看到了地核深處的景象;我不知道,那里有沒有永久的安寧,有沒有懲惡的地獄……
不禁伸手,想要拍拍她。
觸到她的背,她忽然一抖――然后“哇”地一聲,眼淚噴泉一樣飆了出來……
自打上了小學(xué),我就再沒有見過這么兇猛的嚎啕。
那聲音撕心裂肺,一瞬間,仿佛全世界的悲哀,都集中在她的喉間。
我不知所措。
只能頂著傘,呆呆地站在她身后,任稀稀落落的雨點(diǎn),慢慢地墜沉了我的衣角。
號泣不絕。
連著濃濃淡淡的回音,在淺淺的山谷間。
回響。
回響。
回響。
不知過了多久,羅素忽然站起來:“走吧?!?/p>
然后拽住了我的衣角。
“???”
“沒事了,”她側(cè)過臉,不直視我,眼角邊一絲紅暈,不知是哭得狠了,還是……不好意思,“走吧。”
我低頭看了她的手一眼――這算咋回事?
“喵?”
她迷茫地瞥我一眼。
還“喵”起來了。
我無奈,“沒事,呃――那個(gè)啥,你拽我衣服做什么?”
她的手,固執(zhí)地黏在我的衣角上,看這架勢,一時(shí)半會不準(zhǔn)備放開。
“啊,那個(gè)……那個(gè)……”她的腦袋又低了幾分,“那個(gè)……我的隱形眼鏡哭掉了,八百多度呢……看不到路……”
――跟她同住了這么多天,我還真不知道,她竟是個(gè)深度近視。
“……”我嘆了口氣,把她的手從衣角上掰下來,攥在手心里,很冰,很涼,哆嗦著,手心一片濕寒,“得,我牽著你,走吧?!?/p>
“別……告訴別人啊?!彼涝谖疑砼?,悄悄地,幾乎聽不見響。
“……老大,”我拽著她往山下走,泥漿很沉,一腳深,一腳淺,“我說你哭得驚天動地的,要倒退個(gè)幾千年,估計(jì)哭倒長城的那個(gè)都不敢姓‘孟’了,你還……”
她鼓了鼓嘴,一腳沒踏好差點(diǎn)陷泥坑里,我趕緊把她拽起來――看她一張臉灰的灰,黃的黃,凍得發(fā)紅還嚇得發(fā)白,心一揪,下半截話生生被吞了回去,“行了行了,不說你了……”
她略點(diǎn)點(diǎn)頭,乖乖地依在我旁邊,做小鳥依人狀。
――后來我才知道,從數(shù)據(jù)上來說,她竟還比我高一點(diǎn)。
“你說,人怎么就能這么禽獸呢?”
終于從小山包上下來,走過濕滑的石板橋的時(shí)候,她忽然對著那潭碧綠色的死水,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個(gè)……”
邏輯破碎至如此的問題,我著實(shí)無法回答。
只是盡力拎著她,好讓她別一個(gè)跌咧滾水里去。
終于回到宿舍。
我把她扔在椅子上,遞了條毛巾給她擦干。
不知為什么,忽然溜出句話來:“羅素,下星期開始,我們一塊吃飯吧?!?/p>
――即便現(xiàn)在想來,這話也顯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沒頭沒腦,完全沒有頭緒。
可那天,不知為什么,它就是那么自然地,完全不顧主人意愿,自行從我的唇齒間,溜了出來。――大概,是直覺告訴我,這顆會為了一只貓而疼痛的心里,有足夠?qū)拸V的空間,也足夠柔軟舒適。
羅素顯然被我這突如其來的怪異舉動震撼了――那雙焦距怎么也對不上的深度近視眼里,忽地?cái)D滿了驚奇:
“唉?!”
[1]雪芹先生,對不住了……
[2]這個(gè)事件,是我在論壇上看到的真實(shí)事件,連帶著硫酸潑熊事件、高跟鞋踩貓事件,一直都是我心頭的結(jié)。每個(gè)生命,都應(yīng)該有尊嚴(yán)地生存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