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俊超
我走到那片披著紅衣的野地時,風(fēng)把一片片落葉踢到路邊,給我清理出了一條清晰的道路。我停下腳步,盯著道路呆呆地站立著,像一棵停止生長的老樹。
我大半輩子都在荒野上走過來了。
我一路走,一路問:“你知道哪里是自由國嗎?”
人們把頭像鐘擺一樣搖來搖去:“我們也在找,如果你先找到了就跟我們說一聲?!?/p>
他們的聲音被曠野的風(fēng)撕得粉碎,像落葉一樣在空中飄蕩。路上到處是這樣的游蕩者,這樣的聲音。我分不清這話是誰說的。他們話未說完,卻早已走遠。
我沒日沒夜地走,不厭其煩地問同樣的問題,得到同樣的答案。后來我不再問了,我想這些游蕩者肯定還沒找到,不然他們早呆在自由國生活了。于是我把嘴閉得嚴(yán)實實的,像啞巴一樣跟著人群晃蕩。
走累了我倒頭便睡――沒有誰催我趕路,他們只顧著自己。那次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跟了多天的一群人不見了。我呆立在曠野上,像棵隨風(fēng)舞動的細草。一只鳥鳴叫著從我頭頂掠過,我便有了新的方向。我不需要路,我似乎走在空中,像那只自由的飛鳥。
后來,我看到了一片長著紅草的野地,還有一條清晰的路。路邊有幾個老頭靠著粗大的樹根坐著,望著遠處發(fā)呆。我走過去,很小心地問,你們知道哪里是自由國嗎?
老頭懶懶地抬起眼皮,說:“你找自由國?再往前走一里就到了。”
我怔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找到了。想到那群人還在路上瞎轉(zhuǎn)悠,我便禁不住興奮了起來。
我抬起老化的雙腿向前狂奔了一里,看見了一面古磚壘起的城墻。墻壁的右角開著一扇木門,我便走了進去。我找到了!我喊了一聲,然后扯著嗓子吼起了我一直羞于唱的歌謠。
我自由了,我可以在自由國度里暢所欲言、隨意做我喜歡的事情。我甚至可以開一片荒地,種上莊稼,一年只顧播種和收獲。
我奔進城里,突然愣住了。這里的人們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自由活躍――年輕人和老人都靠著墻根坐成一排,和我來時見到的幾個老頭沒什么兩樣??吹轿疫M城,有人抬了抬眼皮,而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改變目光的軌跡。我在城里轉(zhuǎn)了一圈,只偶爾看見幾個沿街道走動的人。他們只顧低頭看路――似乎眼睛長在地上――完全是一副服刑罪犯的模樣。這些人令我沮喪不已,來時的興奮一下被抹去了大半。
我回到城門口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和我一樣興奮地狂奔進來的年輕人。
他喘著氣,樂呵呵地問:“這是自由國嗎?”
我點了點頭。
他笑著說:“找了兩年了,真不容易呀!”
我說:“你這么年輕,來的夠早了,我都找半輩子了?!?/p>
年輕人吁口氣:“來了就好,以后我們就自由了?!?/p>
他看到靠墻根的那一排發(fā)呆的人,臉上的興奮立刻就被迷惑取代了。怎么都坐著不動?難道我們走錯地方了,這里不是自由國?
年輕人走到墻根問那些發(fā)呆的人,他們只說一句話:這里就是自由國,以后你自由了。
天黑的時候,靠在墻根的人都紛紛起身,走進了自己的房子。我和年輕人也找了一間空房住下。第二天,我們找來一輛轎車,在城里溜達了幾圈,還騎著馬瘋跑了半晌。我們無所顧忌地玩樂,為自由歡呼。倉庫里有的是糧食,我們不愁吃喝,但我還是開了一塊空地,種了些蔬菜作物――這是我的自由。年輕人從馬場牽出十多匹馬,在房后養(yǎng)了起來,他說這是他最大的愿望。他不分晝夜地和馬群在一起撒歡、戲耍。
那天,他說,他玩累了,想到墻根下坐一會。
我說,去吧,那是你的自由。
年輕人一坐下,就聚精會神地望著地上的一塊土,眼睛眨也不眨。后來,城里新來了一群人。他們問年輕人,這里是自由國度嗎?
他頭也沒抬,說:這里就是自由國,以后你自由了。
那你們怎么老老實實地坐著,一點也不自由???
他重復(fù)道:這里就是自由國,以后你自由了。
他們便歡呼著在城里奔跑起來。
城里大約每半年都出現(xiàn)一群新面孔,他們歡呼雀躍,做他們樂意的事情;但玩累的人多了,坐在墻根發(fā)呆的人也不斷增加。有的在墻根找不著地兒,就坐到樹枝上,盯著樹葉發(fā)愣。誰也不會叫他們下來――那是他們的自由。
幾年之后,我開的那塊地不再像以前一樣肥沃了,莊稼都懶得生長了。
我對年輕人說,我不再種那塊地了。
他說,這里是自由國,種不種都是你的自由。
我把地撂荒,整天背著手在城里轉(zhuǎn)悠,沒有事兒。那天我走到了城外,一陣涼風(fēng)猛地撞在我臉上,像是給我了一耳光。我抖抖僵硬的身體,慢悠悠地向遠處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
路上有人問我,你知道哪里是自由國嗎?
我的頭像鐘擺一樣搖來搖去:我也在找,如果你先找到了就給我說一聲。我的聲音被曠野的風(fēng)撕得粉碎,像落葉一樣在風(fēng)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