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拍了一下西瑪爾的肩膀,他縮了一下但克制住自己沒有進一步反應。后來在飯店,每個人都避免和他互相對視,于是他獨自一人在一張小桌上吃了飯。
汽車終于到了目的地,終點站的忙亂喧鬧聲讓西瑪爾感到頭暈目眩,那一聲聲祈禱召喚,號叫似的音樂,芝麻卷、烤羊雜碎、肉丸三明治的叫賣聲,響成一片。他感到危險有可能從任何方向來。忽然聽見有個汽車的排氣管爆了一聲,他一個猛子撲倒在地??偹阏业搅艘粋€面包車正要去他的村子。車上不算擠,誰也好像不認識他。他一路上好好睡了一覺。
西瑪爾到家了,來開門的是朵安,她一開門驚得尖叫了一聲。家里所有的女人都跑過來了。一見他的面,母親就哭了,邊哭邊感謝著真主把兒子安安全全送回來。許多年輕人是躺在棺材里回來的,要不就是缺胳膊短腿或者少了一只眼睛。
女人們立刻給西瑪爾的父親和叔叔捎了話。他們也急忙趕了回來。西瑪爾一見到父親,就抓起他的手親吻了一下。老人親熱地把兒子摟在懷里。“真主保佑你,我的孩子?!彼f,“你英勇戰(zhàn)斗保衛(wèi)國家。感謝真主,你平安歸來了?!蔽鳜敔柡芨吲d聽到父親的話和看到他打量自己的目光。
第二天他出門到外面去,村里每個人都熱情地和他打招呼。西瑪爾感到一陣自豪。他是村民們心目中新的英雄?,F在他身材精瘦、肌肉發(fā)達,儼然一副成熟的面貌,成了一個歷練豐富的男人,和他們送去當兵的那個年輕人大不一樣了。盡管如此,他還是大家的西瑪爾,村民們都以他為榮。
土耳其人和庫爾德人混居在村子里,并保持通婚,因而很難區(qū)分誰是什么人。在土耳其軍隊服完兵役的男人都被當作英雄受到歡迎,為戰(zhàn)死的士兵舉行葬禮時,每個人都會哭泣。家里要有像米摩那樣參加了庫爾德工人黨游擊隊的孩子,會受到公開的侮辱和私下里的支持。西瑪爾在咖啡屋子前看見米摩的父親里扎 埃芬迪的時候,垂下了眼睛?!皻g迎咱們的西瑪爾,”老人說,“真主保佑我們,讓你平安回家了?!崩镌?nbsp;埃芬迪的話里隱含著一個問題,不過西瑪爾假裝沒聽懂,趕緊走開了。
最直接的一個問題是古力扎問的,西瑪爾和米摩都是古力扎接生的。西瑪爾告訴她沒有看見過米摩,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幾天后,重返家園的激動和熱情冷卻下來了。先是家人接著是全村人,都很快就看出西瑪爾變了。他很少吃專門給他做的飯菜。就連他嬸嬸給他做的他最愛吃的菜也不例外。他已經習慣了山上的生活,寧愿在院子里的石頭地面上或者是花園的一個角落里裹上一塊厚毛毯睡覺,也不愿在母親給他準備的松軟的床墊上睡。每天曙光乍現的時候他就準時醒來,而一點兒特別輕微的聲響――拖鞋的趿拉聲、咳嗽聲、開門聲――都會讓他驚恐地跳起來。一天早上,西瑪爾的母親去雞窩抓只雞做午飯用。突然,西瑪爾一把從母親手里奪過雞,嘴里說:“讓我來,”說罷兩手一擰,就把雞頭擰掉了,他母親在一旁大驚失色,目瞪口呆。
西瑪爾注意到瑪麗不見了,母親告訴他瑪麗罪孽深重,被鎖在馬廄里了。他聳了聳肩,沒再追問。
大部分時間里,西瑪爾一連好幾個小時在花園里來回走,或者是在白楊樹下漫步,眼睛盯著天空。他母親很擔心,但是想跟丈夫談談西瑪爾的行為,又純粹是徒勞,因為這老頭兒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和信徒們談話了。
教長也想叫兒子參加宗教禮拜儀式。于是西瑪爾來到了那個茅棚,一再重復詠唱,唱到精神亢奮,隨后就失去了知覺。儀式并沒有打動他,所以他下定決心再也不去了。他暗自咒罵自己竟然會有這種念頭,但是畢竟這事情從頭至尾毫無意義可言。他感到心如死灰,對那種虔誠毫無感覺。
西瑪爾常常獨自呆在自己的房間里,拿著從村里的店鋪買來的紙筆,給軍隊里的朋友寫信。大部分這類信件都只是個例行形式而已,不包含個人的情況。只有給薩拉哈丁寫的信里才會說很多自己的事。
夜晚他在院子里躺下的時候,西瑪爾很少想到附近馬廄里的瑪麗。他對那單薄柔弱的女孩的大部分記憶都消失了,只記得他小時候,這女孩總是礙手礙腳的。對他來說,瑪麗已經是個陌生人了,西瑪爾既不想詢問她犯了什么錯,也不想問為什么把她鎖在馬廄里。
后來有一天夜里,他在花園裹著毛毯半睡半醒的時候,聽到馬廄里傳來了一陣壓低的哭泣聲。這時他才頭一次開始納悶,怎么把女孩關在黑暗的馬廄里,她的不幸和眼淚是出于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