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在外面混了很久,發(fā)現(xiàn)小時候在孫亦家混來的那點(diǎn)吉他底子居然還沒忘,我存錢買了把好琴,和那幫人在一起拼命練,想著有一天能離開那鬼地方,”紹凱一半臉浸在陰影里看不出表情,卻讓人心里發(fā)寒,“一切都很順利,唯一的意外就是你,你不是問我當(dāng)時怎么會同意帶你來么?就因?yàn)槟惝?dāng)時玩笑似的那句‘我接你回家’。”
“好了,都過去了,”我抱著紹凱,“我們現(xiàn)在不是在家里么……”
“早上孫亦突然來找我,說我姑姑不知從哪里找到他的電話,讓他找我,當(dāng)時我是不信的。可等我接了電話……我姑姑在那頭哭著罵我……我什么都沒聽清,就聽到最后一句……你爸爸心臟病死在屋子里都沒人知道,你這個不孝子……夢兒,我是不是錯了,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紹凱,回去,回去看看他,送他一程。你想回去的對不對?”我捧起他的臉輕輕吻一下他的眼睛,我想我該怎么讓這個外表堅(jiān)硬心里千瘡百孔的大孩子好過一點(diǎn)。
也許只有當(dāng)一切都走到盡頭,再無回頭的余地時才能明白,恨是因?yàn)橛袗圩銮疤?,假如沒有愛,我們就不會一再提醒自己恨的存在。只是這樣的愛太沉重,所以我們都選擇逃避。
紹凱在離城火車站又一次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使勁兒地?fù)u頭,后來意識到自己的反應(yīng)有點(diǎn)過頭了,我踮起腳尖抱住他的脖子說:“我在家等你回來?!笨粗疖囎詈笠还?jié)消失在視線里,我伸手擦掉自己落下的眼淚。
與紹凱相比,我的童年可以說是幸福的。當(dāng)然,這是在對比之后才能說出口的話。我唯一要承受的就是死亡的陰影,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感覺到媽媽用死這種決絕的方式在我身上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我的外婆,并不是不愛我,但是她也懼怕我。她總是用那種半恐懼半警惕的眼神看我,她從不許我接近她供佛龕的祠堂半步,她不止一次對外人說我是催命鬼。我了解她心中的矛盾,我是她女兒的骨血至親,是她獨(dú)一無二的外孫女,卻又是間接導(dǎo)致她女兒死亡的人。而我的爺爺奶奶本就因?yàn)槲沂桥⒍鴮ξ也簧蹶P(guān)心,而這一來更是連見我都不愿。這些老人無法接受這樣超乎尋常的死亡,他們堅(jiān)信這其中一定有什么是有罪的。
只有陳年,他一如既往的對我,雖然他總是無謂的在我身上尋找根本不存在的幻影,但至少他沒動過我一根指頭。他說話的語調(diào)總是溫和舒緩,就像對他的學(xué)生們講詩詞一樣,他不會苛求我什么,他安排好我的衣食住行,每天給我準(zhǔn)備好早中晚飯,他對我的無理取鬧總是一笑了之……可我一直覺得這中間少了些什么,那種最重要的本應(yīng)黏膩的關(guān)聯(lián)。在紹凱走后我曾試想過假如今天去世的是陳年,我會不會像他一般悲慟的不能自己——雖然這樣想很大逆不道,但結(jié)果卻是,不會。
我們的感情是溫吞的,毫無強(qiáng)烈可言,甚至于遺忘了對彼此的需要,遺忘了愛的存在。
我記起我初一第一次來月經(jīng),躲在學(xué)校的廁所里看著褲子上的紅色愣了好久的神。我并沒有傻到搞不清狀況,可卻沒有人提前告訴我要準(zhǔn)備什么要注意什么。那天我把校服外套脫下來,兩條袖子系在腰上蓋住后面,然后一個人逃課去超市買了衛(wèi)生棉,再一個人學(xué)著用。放學(xué)回到家我把褲子脫下來放在盆里使勁地搓,陳年下班回來對我說留給他洗就好,我回過頭冷冷地瞪他。我想我那時的眼睛里一定充滿怨毒,像一根根尖銳的刺能夠插在人心里,因?yàn)殛惸觐D時愣住了,幾秒鐘后他從盆里泛紅的水中找到了原因,一瞬間他的臉竟然僵硬起來,我轉(zhuǎn)回頭不再看他。
可能是因?yàn)槊藳鏊木壒?,第一次竟疼得輾轉(zhuǎn)反側(cè),起身想要去廁所,剛打開一條門縫就聽見了陳年的聲音。我站在黑暗里看著雖是中年卻已顯老態(tài)的他對著媽媽的遺像說:“你怎么這么狠心,女兒怎么能沒有媽媽,我替代不了你啊……”也許是夜太靜,他極力壓低卻依舊激動至顫抖的聲音,甚至有一點(diǎn)點(diǎn)像是哭泣。我輕輕關(guān)上門,一個人在地上坐到了天亮。從那起我就落下了痛經(jīng)的毛病,像是某種證明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