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楠：等于出來之后還是有不安定的感覺。

闞中干：怕，恐懼。但我心里一直想要見她。我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搬水泥、拌黃沙、做小販、踩踩三輪車，都做過。做了之后手里有點錢了，就想去見小珍。

幾經(jīng)周折，1984 年，闞中干終于打聽到小珍后來被送到安徽宣城白茅嶺農(nóng)場勞動改造，當(dāng)時的刑滿釋放人員多數(shù)留廠就業(yè)。得知小珍的下落，闞中干一夜難眠。第二天就踏上了開往安徽的列車。

闞中干：當(dāng)時我想著，她如果還沒結(jié)婚，還一個人，哪怕她在窮鄉(xiāng)僻壤，哪怕在深山老林里，也要跟她在一起。我這個上海的袋袋戶口隨便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落下來。雖然分開這么長時間了，心底還是自私的，希望她最好不要結(jié)婚，最好不要結(jié)婚，最好我倆還在一起。雖然這個念頭不強烈，可是火苗一直沒熄滅。我到了白茅嶺農(nóng)場，到辦公室去問，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叫小珍的女人?！皼]有”、“不知道”，他們很冷漠地回答我。我四處打聽，最后一個農(nóng)場的老職工告訴我，好像在農(nóng)場總部聽說過一個叫小珍的女人。我立刻就要趕到總部去。當(dāng)時天已經(jīng)黑了，那個地方離著有幾十里路，公交車已經(jīng)沒有了。人家干部下班，交通車回總廠，我就站在路中間，想攔一輛車子，把我捎過去。當(dāng)時大雪紛飛，一片冰天雪地，一片荒野，我站那兒攔車，人家理也不理，繞過我就走。過了一個小時，才攔到一輛手扶拖拉機，帶我去總部。

陳曉楠：這一路上，心情很興奮嗎？

闞中干：又興奮，又恐懼。分開這么久了，她可能已經(jīng)嫁人了?；叵胨^去所受的苦難，也可能會咬牙切齒地恨我，也可能我進門的時候，她會拿著棍子把我打出來、轟出來。所以是又想見她，又怕見她。我當(dāng)時的思想準(zhǔn)備是，不管她怎么樣對我，我一定要同她講幾句話，哪怕她開了門見到是我，用棍子轟我出來，我也要同她講幾句話。講完我就走。

在雪地里顛簸了兩個小時后，闞中干來到了農(nóng)場總部，然而小珍卻并沒有在這里。一位干部告訴他，早幾年小珍已經(jīng)和一個刑滿留廠就業(yè)的“右派”結(jié)了婚，那個“右派”平反后帶著小珍回上海去了。聽到這個消息，闞中干心里的感受說不出的復(fù)雜。小珍結(jié)婚了，他一生唯一愛戀的女人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妻子，雖在意料之中，但一旦證實，卻是錐心的痛苦。幾經(jīng)思考之后，他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再見小珍一面，讓自己這段感情有個交代。數(shù)月后，在上海郊外某單位的一間辦公室里，50 歲的闞中干見到了已經(jīng)年滿54 歲的小珍。

闞中干：樣子已經(jīng)變了，她原來長得很高挑、很秀麗，但是多年的勞動硬是改變了她的體形。

陳曉楠：這種變化你看在眼里，什么感覺？

闞中干：歲月把這個人變成這樣子了。小珍、 小珍，我叫她。第一聲沒聽見，第二聲聽到了，她回頭看我，你找誰??？

陳曉楠：她沒認出你來？

闞中干：沒認出我。她眼睛盯著我望，好像人在做夢一樣，過了半天，她好像做夢醒了，是你啊！她說。

時隔30 年后再次相遇，一切恍如隔世，不知從何說起。闞中干把事先寫好的一封敘說自己22 年改造生涯和情感的長信交給了小珍。

闞中干：看到一半的時候，她的臉就全紅了，看到最后的時候，眼淚出來了，要哭了。辦公室里很多人啊，男男女女的，在辦公室里她就哭了?？吹绞裁吹胤娇?？因為我在監(jiān)獄的時候，為了她，向干部行兇，用腳踢干部，口水吐干部，干部把我拷起來，批斗我。她看到這個地方，哭了。我說我對不起她。

小珍刑滿后留場就業(yè)，她多次拒絕了別人的追求，默默地等著闞中干，一等就是17 年，直到一次，舉目無親的小珍得了重病，在那個“右派”的悉心照料下，才從死亡的邊緣活了過來。就這樣，在17 年沒有等到任何音訊的情況下，小珍接受了現(xiàn)實，和那個“右派”結(jié)婚。

陳曉楠：等了17 年，最后其實她也快等到你了。

闞中干：就是。

陳曉楠：所以你們兩個人的命運就這么陰差陽錯，最后還是沒有走到一起。

闞中干：是啊。

就這樣，這段讓他一生反復(fù)回味的、支撐著他活下去的戀情，最終走到了盡頭。2002 年，66 歲的闞中干搬到上海郊區(qū)一套一個月400 塊租金的廉租屋里生活。周圍鄰居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他一個人小心謹慎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陪伴著他的是一封喜歡看又不敢看的小珍的來信。

闞中干：喜歡看，但是看完以后，人就癱掉了，癱到地上像睡下去一樣，渾身酥軟了，生了一場大病一樣，好像錐子在錐自己的心一樣。又痛苦，又恨自己。

陳曉楠：這么多年之后，感情還這么濃烈嗎？

闞中干：人家講，隨著時間的流逝，感情會淡掉，我不是的，相反的，越來越深，越來越思念她。（流淚）我對她的虧欠實在是太多了，對不住她，我一直抱著贖罪的心情。

陳曉楠：還愛她嗎？現(xiàn)在。

闞中干：當(dāng)然還愛她。她今年70 多歲了，身體有胃潰瘍，幾十年的胃潰瘍。如果今生有機會的話，如果她一個人過日子的話，我還是愿意去照應(yīng)她。

退休后的闞中干靠每個月900元的退休金生活。他的整個精神生活都寄托在書報上面，他喜歡看文史方面的書籍。他說在那些大的歷史當(dāng)中，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只是這身影如此微不足道，如飛蛾撲火一樣，成為時代的犧牲品。上世紀90 年代，臺海關(guān)系相對緩和，大批臺商到大陸投資，闞中干萌發(fā)了向臺灣當(dāng)局要個說法的念頭，他寫了大量信件通過各種渠道寄到臺灣，但一切努力都石沉大海。近十年過去了，最近闞中干才收到了兩封非常簡單的回信，寥寥數(shù)語，便將一個人一生的命運做了了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