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府與葆光

任何一種社會，在上升期，到處可遇見樂觀主義者，使你堅信明天必定比今天好。似乎一切疑問都掃除了，天下已沒有不能認識的事物。你宣稱你已經(jīng)捉住了陰陽魚，或曰“牢牢地掌握了主要矛盾”，就像京劇《借東風(fēng)》諸葛亮唱的“論陰陽如反掌算定了乾坤”那樣，未來種種都被你算定了。口口聲聲你在吶喊必然必然，有人回答只說可能，你就罵他悲觀主義喪失信心動搖立場，弄去辦罪。后來星移物換，上升期跌落入平穩(wěn)期，想不到的麻煩紛至沓來，若猿捫虱，愈捫愈多，你才改口了，談?wù)J識的局限性。此時莊周在一旁微笑說：“曉得自己認識的局限性，你真不錯?！痹捯姟肚f子·齊物論》，其言曰：  “知止其所不知。至矣?！?/p>

緊接上句，莊周推出兩個概念，一曰天府，一曰葆光，以說明面對著認識的局限性，吾人應(yīng)具有之智慧。

天府，天子的府庫，原指周朝的中央檔案館，后泛指皇家的倉庫?！稌x書·陶侃傳》說：“珍奇寶貨，富于天府?！闭煤罅x。引申而言，物產(chǎn)豐富，陜南八百里秦川被稱為天府之國，后來蜀地也叫天府之國。莊周說的天府乃指悟道之士，他們立言而不見章法，傳道而不事宣講，就像大自然的秘密倉庫，儲藏萬有，無所不知，而又不為俗人所識。這類天府之士，全知全能，純屬理想人格，實際上不存在。吾輩既非天府，所以都有局限，至多半知半能，更應(yīng)該學(xué)他們立言不見章法，亦即不成一套體系，不闡一板主義，傳道不事宣講，亦即不辦一個講座，不搞一場運動，這樣方可少犯錯誤。此之謂真智慧。反之，拼老命鼓蠻勁在那里成體系，闡主義，辦講座，搞運動，便是真愚蠢了。

儒家歷來批評驕傲自滿，出發(fā)點在自身的利益。驕傲了自滿了，下面不投你的票，上頭不提你的拔，你就慘了。一心要向上爬，不得不假謙恭假虛心做偽君子掙表現(xiàn)，真是求善反得惡，做美反丟丑，好個儒!莊周批評驕傲自滿，出發(fā)點在認識的局限性，承認事物難以透識，明天難以預(yù)測，前頭只有可能，沒有必然。儒道涇渭分明，讀者不可不察。此外，莊周還有導(dǎo)人全身遠禍的意思，所以又推出葆光的概念。葆，遮蔽也。光，智慧也。葆光就是后世說的韜光養(yǎng)晦，民間說的“有寶不獻”，為了避禍。我看葆光就像宇宙中的黑洞，具強引力，使光線都射不出來，吸吞周圍星球“注焉而不滿”，輻射巨量中子“酌焉而不竭”。黑洞的那一頭是白洞，一個新宇宙。葆光的那一頭是莊周所說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