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兌現(xiàn)了上一本書的諾言:寫作……要先去旅行、去現(xiàn)實里,再謀他圖。
至少這些文章沒有主動的謊言——即為“描述得更漂亮”而刻意歪曲事實,有些文字的確是內(nèi)心活動連接成的,但我努力讓事實如實鑲嵌在這些白日夢中。
我逐漸成為記者,按職業(yè)要求,“自我”在工作稿中是不合法的,在最自我否定的時刻,我總想起榮格在哪說過:當一個人一心只有自我,他也只會在野外遇見自我。這瞎子的旅行是白白浪費時間。
我清晰記得這個過程中個人的變化:當生活終于撲面而來,我興奮了一段,但不久,在我出差最頻繁最熟悉中國地理的日子里,我曾寫道:“旅行得越多,對中國天馬行空的想象就越少。記憶之宮完全和中國地圖重合,和村落街道的結構一樣,當我閉上眼睛,一切都是確鑿的,我不再能憑空思考……”
當感到“表象”重復出現(xiàn),這簡直是一種巨大的障礙,一種逆境,讓人覺得它比一本壞書或者比閱讀困難癥更枯燥,尤其是在外表單調(diào)化的中國,逐漸,我去一個地方,不想寫出任何東西,我的潛意識里只有厭倦,而旅行和采訪,也僅僅是徘徊在那里,退縮一般地,權衡著,是真要從此“投身現(xiàn)象的世界”,還是回到自我,繼續(xù)寫讀書筆記,回到內(nèi)心的挖掘現(xiàn)場,擔憂現(xiàn)實僅僅使人年輕而愚蠢,只想有一個早老的靈魂。這時我開始看重火車上鋪的閱讀;去上海則會住在機場邊上的旅館,從不進城,在旅館房間里,將自己壓迫進詩歌的幽閉狀態(tài);而有時即使是采訪完成,也久久不愿再聽那些令人窒息的采訪錄音。
但現(xiàn)在我逐漸明白,并不存在哪一種生活更正直更有效更強烈——向內(nèi)還是向外——我們?nèi)松拇蟛糠謿q月,也許既沒有充分地體驗自我,也沒有充分地體驗現(xiàn)實,而只是一種混沌怯懦不去生活的狀態(tài)。
也很可能,在選擇了人生之后,還是落入一種顧此失彼瞻前顧后的生活。我們所面對的問題也還是:是否恐懼和厭倦任何一種單一的生活體驗。在這一點上,內(nèi)在經(jīng)驗與外在經(jīng)驗是平等的。
如果記者,以他工作的特權,在他的工作中,能有自我與客觀世界的雙重體驗,也許是更豐富的人生,也好比將自己當成實驗品,放到田野里看看會發(fā)生什么,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你只不過是在尊重事實的同時,承認自己作為一個普通人對普通生活的普通體驗,有時在弱者中,我只是更弱者,因此反而不需要過度表達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