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羅老頭又看了我們一眼,繼續(xù)對胡說:“不行啊,《黑暗傳》不是能隨便唱的,要唱就得唱七天七夜……”因為我是湖北人,我完全聽得懂他的話。
“隨便唱兩句吧?!?/p>
“那……好吧,看在胡老師的面子上?!崩项^子就地一坐。
這時候,一旁的書記家的女人警覺了,趕緊跑過來,“胡老師啊,如果要唱《黑暗傳》,請到遠處去唱吧。”她手指著西邊的一塊荒地,那里有幾座新墳,靠著路邊的地方堆積著許多沒有刻好的墓碑。
我們立刻意識到,這是喪歌,不吉利的事情,書記家雖然好客,但立刻像躲避瘟神那樣躲避我們,躲避《黑暗傳》。雖然已經(jīng)到吃飯的時候,我們只好遠走,去那墳地唱,書記家并且要求,我們拍攝的鏡頭背景里,不能有書記家的屋子。我們在墳地里調(diào)整好角度,就坐在堆放的墓碑上,聽羅老頭唱。
他一唱起來,天似乎立刻就黑下來,時間變得特別迅速,墳墓之間開始冒火花,老頭的眼睛里也點燃了火。這時胡崇峻7歲的勇敢的孫子胡自立就害怕起來,他知道自己在墳地里,這歌聲召來鬼,他嚇得將褲兜里那條小死蛇扔到我們面前的地上。
羅老頭眼神往下,像捕捉到了死亡一樣,開始對著這條死蛇唱。他唱的是不是蛇的死亡,蛇的史詩呢?我不知道。雖然我是湖北人,可他一唱起來,我還是立刻就聽不懂了,他的嗓音十分沙啞,但那沙啞顯然不是生理性的,而是感情本身,郁積的感情像泥石流一樣渾濁,嗓音里的語言比歌詞里的語言要復雜——我想起當年,高行健在神農(nóng)架旅行的時候,聽到石頭匠的號子,他就問胡崇峻:
“我聽起來音調(diào)怎么有種悲涼動人的東西?”
“是這種曲調(diào),不聽詞像是在哭訴……”胡崇峻回答。后來,高行健將胡崇峻寫進他自己的史詩《靈山》里。
此刻胡崇峻閉著眼睛,歌師也閉著眼睛,胡崇峻在他已經(jīng)熟悉得要腐爛的《黑暗傳》歌詞里尋找新鮮的東西,胡崇俊在掃描,他聽到我聽不到的聲音——漢族人古老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