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喃喃應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視著我,手擱在我的手背上。一剎那,我感到我跟母親在某些方面畢竟還是十分相像的。母親一輩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尋,最后癱瘓在這張堆塞滿了發(fā)著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帳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畢竟也是她這具滿載著罪孽,染上了惡疾的身體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塵,開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尋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親十分親近起來。
“那么,現在只剩下弟娃一個人跟著你阿爸了?”母親細顫的聲音,變得酸楚起來。
“阿母--”我覺得我的喉頭好像給塞住了,叫不出聲音來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親骨肉,你對他是要好的--”
“阿母,弟娃死了。”我終于大聲說了出來,好像胸中一塊瘀血,一下子吐了出來似的。母親呆呆的望著我,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弟娃死了三個多月了,阿母--”
我坐到母親頭邊,緊緊執(zhí)住她那雙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關打著戰(zhàn)。我俯下身去,向母親急切的傾訴起來。我告訴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長春路康福醫(yī)院的吳醫(yī)生說他是重感冒,只給他打了一針退燒針。第三天,弟娃便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燒得滾燙。我們送他到臺大醫(yī)院去急救。他們給他上了氧氣,弟娃直著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時,才斷的氣。斷氣的時候,是我抱住他的。醫(yī)院里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腳猛踢他們,不準他們碰他。后來阿爸將我拉開,醫(yī)院里的人,用一塊白布把弟娃蓋了起來,抬走了。母親靜靜的聽著,沒有作聲。我講完后,我們默默的相對了好一會兒。突然間,母親奮力掙脫了我的手,僵直直的便從床上坐了起來,一只手顫抖抖的指著我,厲聲喝道:
“你們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阿母?”我立起了身來。
“肺炎?什么肺炎?我不懂!你們把我的白仔害死了--”母親那雙深坑的眼睛閃得好像要跳出來了似的,消瘦的臉,扭曲起來,又像哭,又像笑,“我知道,一定是你,你這個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還跑來哄我,告訴我生什么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我要你賠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