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阿青，哥樂士失蹤了，可是在紐約曼赫登那些棋盤似的街道上，還有千千萬萬個像哥樂士那樣的孩子，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在流浪、在竄逃、在染著病，在公園里被人分尸。那么多，那么多，走了又來，從美國各個大城小鎮(zhèn)。有時候在中央公園的樹叢里，有時候在地下車站的廁所中，有時候在四十二街的霓虹燈下，我會突然看到一雙閃爍爍的大眼睛，那是阿鳳的眼睛，痛得在跳躍的大眼睛。于是我便禁不住要伸出手去撫摸那個孩子的面頰，問他：‘你餓了么?’有一次半夜我?guī)Я艘粋€十三四歲的猶太孩子回家--他蜷臥在公園外面人行道的長靠椅上，睡著了。我把我的床讓給他睡，可是天還沒亮，他卻爬了起來，到處翻我的東西。我沒有作聲，看著他把我的皮夾從褲袋里拿出來，還順手牽走了我一副太陽眼鏡。又一次，我?guī)Я艘粋€餓得發(fā)抖的意大利孩子回去，我煮了通心粉喂他吃，吃完后，他卻倏地抽出一把彈簧刀來，逼我要錢，那天正好我的現(xiàn)款用光了。他以為我說謊，暴怒起來，一刀戳到我胸上，戳偏了，沒有中要害。我倒在地上，也沒有呼救，血一直沁到我的夾克外面來。我聽得到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漸漸昏迷了過去。第二天，房東太太叫救護(hù)車來把我送進(jìn)了醫(yī)院，在里面住了一個星期，輸了兩千CC的血。我的肉體雖然很虛弱，可是感覺卻異樣的敏銳起來，敏銳得可怕，好像神經(jīng)末梢全部張開了，一觸便發(fā)痛。出院那天，是個星期天的下午，走到醫(yī)院外面，八十三街近公園那里，靠墻坐著一個老黑人，一個滿頭花白的瞎子乞丐，眨著一雙青光眼，在拉著一架破爛的手風(fēng)琴。冬天的夕陽把他那張皺得眉眼模糊的臉照得赤紅。那個老黑人正拉奏著一首黑人民謠：Going Home。手風(fēng)琴的聲音在寒冷的暮風(fēng)里，顫抖抖的。我背著夕陽，踏著自己的影子，走著走著，突然心中涌起一股強(qiáng)烈的欲望：我也要回家，回到臺北，回到新公園，重新回到那蓮花池畔。可是我還得等兩年，兩年后，我父親才過世--”

龍子那汩汩上冒的聲音，突然間好像流干了似的，戛然中斷。窗外那輪黯紅的月亮，冉冉沉落到那幾扇肥大的芭蕉葉上來了，院子里的夏蟲，一聲短，一聲長，仍在細(xì)顫顫的叫喚著。我的眼睛酸澀得張不開了，矇著過去，等到醒來，紗窗外已經(jīng)透著青濛濛的曙光。我感到呼吸困難，胸上好像壓著一根沉甸甸的鐵柱一般，是王夔龍那只釘耙般的手臂，正正的橫臥在我的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