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才落音，馬上有人接道：“你才請范雎吃過一頓飯。蔡澤當(dāng)年來咸陽的時候，身無分文，鄉(xiāng)巴佬一個。要不是我，他早就像一條狗一樣餓死在咸陽街頭了。是我，花錢供他吃，供他住，找裁縫給他做體面的衣裳。沒有我，他哪里有機(jī)會做宰相？唉，往事不要再提。各位，還是耐心等著吧?！?/p>

盡管剛挨過一頓毒打，李斯卻覺得眼前這些人比自己更加可憐，更加值得鄙視。為了一個也許并不存在的希望，他們在等待中耗盡了自己的青春，失去了至愛的親人。李斯大聲疾呼道：“你們到底是在等相國，還是在等死？”

一人傷悲地笑道：“用舍時焉耳，窮通命也歟。不等又能夠做什么呢？”

又一人嘆道：“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李斯氣餒地想道，難道我也會淪落到和他們一樣的地步？不，絕不可能。什么“用舍時焉耳，窮通命也歟”，什么“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全是自欺欺人的喪氣話。的確，要是等待能解決問題的話，烏龜早就統(tǒng)治地球了。警惕啊，一不小心，坐以待時就將變成坐以待斃。李斯一刻也不想和這些失敗者待在一起，他不愿意自己沾上他們可恥的霉氣。他扶著墻，一寸寸地站直身體，再次向相府大門走去。

沒有人對李斯的離開表示出絲毫驚奇。他們又在爭辯著新的話題：

“前天相國的馬車經(jīng)過時，他撩起窗簾來，特意看了我一眼?！?/p>

“他看了我兩眼呢！左眼一眼，右眼又一眼?！?/p>

“呸。他明明是在看我。他一直都在深情地盯著我，我當(dāng)時臉都被他盯紅了呢。”

這些話順風(fēng)傳到李斯的耳朵里，讓李斯幾欲作嘔。這些毫無尊嚴(yán)廉恥的士人，說出來的話，和后宮中苦盼帝王臨幸的幽怨嬪妃何其相似！可怕的權(quán)力啊，不僅讓你能臨幸女人，也能讓你臨幸男人。

與死神擦肩而過

李斯并沒有再次嘗試進(jìn)入相府，他只是冰冷地站在相府大門前，平靜而輕蔑的眼神在看門武士的臉龐上依次掠過，他看得很慢，很仔細(xì)，他要記住這每一張面孔。在不久的將來，他要讓這八個武士變成八具尸體，以此來向世人宣告：李斯，絕不是一個可以被欺凌與被侮辱的人。饒是這些一貫心狠手辣的武士，暴曬在李斯的目光之下，心里也不禁寒意陡起。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竟有著比相國呂不韋更強(qiáng)悍更霸道的氣勢。這種氣勢之于男人，就好比氣質(zhì)之于女人，先天可以生得，后天未必養(yǎng)得。

李斯開口說話了，“汝等庸人，安敢輕吾！汝等恃以辱吾者，徒蠻力耳，今為看門之犬，固得其所也。豈不聞，一人之辯，勝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qiáng)于百萬雄師，此李斯所恃也。倘李斯用事，相國也不足為爾等免禍，爾等必死也?！毖云h(yuǎn)去。八武士為李斯的狂妄所懾，面面相覷，竟忘了阻擋。而沿相國府院墻挨溜排開的那群頹廢的士人則轟然為李斯叫好，類似這樣的狠話，在他們心中憋了許久，只因怯懦而不敢發(fā)。今李斯一奮其氣，以受辱之軀，叱罵斥責(zé)，他們遠(yuǎn)遠(yuǎn)聽著，也覺得淋漓痛快。他們?yōu)槔钏构恼茪g呼，至于李斯說的狠話能不能化為現(xiàn)實(shí)，這些士人卻并不在乎，他們還以為李斯和他們一樣，撂下這些狠話，只不過是為了追求剎那間的口頭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