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街頭,常常有人把一張什么紙塞進(jìn)你的手里。那紙上無非是一些廣告,酒店茶館開張,電腦電視降價,服裝鞋帽展銷以及滋陰壯陽的春藥。拿到的人看上兩眼--有時看也不看,就隨手丟在路上、垃圾筒里或路邊的自行車筐里。而發(fā)放的人并不在乎,繼續(xù)一張一張地向行人手里塞著。他們沉默著,“塞紙”是他們的工作,塞一天紙,可以得到10塊錢左右的報酬。他們對自己的“宣傳”工作談不上什么熱情,對宣傳結(jié)果也并無多大的信心和期待,他們基本不說話或者只是沒精打采地重復(fù)著幾句廢話。他們不論在街頭還是在老板那里,都是最不受重視的人。在全世界的鬧市街頭,在中國、韓國、日本、美國、英國、法國、巴西、澳大利亞……成千上萬張沒有表情的面孔,既陌生又熟悉,為了糊口,毫無熱情地宣傳著那些自己并不關(guān)心的內(nèi)容。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宣傳員的特色,這是一個失語的宣傳時代。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當(dāng)宣傳員的情景。那時學(xué)校經(jīng)常組織我們到街頭去宣傳,我們高舉著獵獵飄揚的紅旗,排著隊,唱著歌,來到十字街頭。值班的交通警察給我們敬禮,路邊的居民給我們送水。我們好象過節(jié)或游園一樣地興奮,手持喇叭,蹦蹦跳跳,個子矮的就站到桌子上。先敲一陣鑼鼓,營造氣氛并引起注意。然后我們像朗誦課文一般地喊著:“同志們,聽我言,我是交通安全宣傳員。過馬路,別著急,一急就會出問題。紅燈停,綠燈行,亂闖紅燈可不行。抓革命,促生產(chǎn),交通運輸要發(fā)展。安全第一保正點,狠狠打擊帝修反,帝、修、反!”過些天,編了一套新詞兒又來了?!巴緜?,聽我言,我是文明衛(wèi)生宣傳員。勤洗澡,勤理發(fā),勤換衣服和鞋襪。人民城市像花園,不能隨地亂吐痰。蒼蠅蚊子要殺凈,不許到處傳染病。搞好衛(wèi)生鬧革命,干干凈凈迎國慶,迎、國、慶!”一個人喊著,其他人就把傳單塞給過往的行人。行人一般是看上幾眼,就小心地疊好,放進(jìn)衣袋。有些沒有急事的人,也會停下來觀看一陣,有時幫我們敲鑼打鼓。在這樣的宣傳中,宣傳員是十分投入的,他們相信自己的宣傳內(nèi)容,相信自己的宣傳效果。他們激動而來,自豪而去,他們覺得這個世界是活生生的,是跟他們自己的熱情貢獻(xiàn)、熱情參與密不可分的。但是他們并不知道,這樣的宣傳,有時表演的性質(zhì)要大于實際的效果。對自己所相信的宣傳內(nèi)容,他們并沒有多么深刻的理解。比如不闖紅燈跟打擊帝修反有什么關(guān)系,蒼蠅蚊子為什么不能跟我們一起迎國慶,在他們大多數(shù)的心里,是想都不想的。那可以說是一個宣傳的表演時代,不論中國的紅小兵還是美國的披頭士。當(dāng)然,表演得非常真誠,演員和觀眾都沉浸在一片幸福的藝術(shù)祥云之中……
我于是又想到更遠(yuǎn)的宣傳時代。那時的宣傳員,沒有鑼鼓,沒有紅旗,也沒人給敬禮和送水。在熙熙攘攘的鬧市街頭,突然一個穿長衫戴圍巾的男青年或是一個白衣黑裙的女青年,站到高處,振臂一呼:“同胞們,國家要亡了!我們不能再醉生夢死了。起來呀,用我們的血肉拯救民族危亡。愛國無罪,燃燒起你們的熱情,中華民族是永遠(yuǎn)不會屈服的……”他們的宣傳經(jīng)常沒有完成,就傳來警笛聲、馬蹄聲、警車聲甚至是槍聲。他們呼喊出最后一個高昂的句子,一揮手,傳單像燕山雪花一般飛入人群。有人迅速地抓了一張或幾張便走,有人抓到后拼命地看幾眼,丟下再走,有的則掉頭就跑,惟恐避之不及。那宣傳員迅速地消失在人流里,偶爾跑得不及時,則被帶進(jìn)了鐵窗,帶上了刑場。他們的宣傳沒有報酬,有的是生活的飄蕩和生命的危險。因為他們宣傳的不是別人的東西,也不是他們需要去相信和理解的東西--那就是從他們自己心里長出來的東西,用不著去“相信”和“理解”。他們不會失語,即使他們閉上了口,他們的聲音也久久地烙在聽眾的胸膛里。那些沒拿傳單的人,在夜里,心跳著,一遍一遍地回想他們的音容;那些拿了傳單的人,把他們的聲音擴散到更大的人群中。他們不是表演,他們只是做著自己認(rèn)為應(yīng)該做的事,但他們的行動構(gòu)成了人類歷史中最精彩的藝術(shù)。那是一個宣傳的偉大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