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梆聲四起。
朱元璋坐在元帥府院子涼亭凳子上,就著燈籠的光看書。一陣清越的琵琶聲從對面樓上傳出來。樂聲先是輕徐、舒緩,后來變得高亢、激越,后來又漸漸歸于凄愴、深情。
朱元璋聽得入神,忘記了看書,竟然忘情地低聲喝彩:“好!”
這一喊,樓上的樂聲戛然中止。一個少女的倩影現(xiàn)于窗口,向下張望。當兩人目光碰撞時,朱元璋和那少女同時大吃一驚,喊出的是同樣的話:“是你?”——原來繡樓上的少女正是他出生入死救下來的馬秀英。
朱元璋喜悅無比,有點抓耳撓腮的樣子,卻又不敢貿然去見,只見窗口的人影忽然消失了,一陣樓梯響后,馬秀英跑到院子里來了。
朱元璋快步迎上前,面帶笑容道:“萬萬沒有想到,你原來是郭元帥的女兒?!?/p>
馬秀英含羞帶笑地說:“不久前,救我出火坑的還是個佛門弟子,曾幾何時便成武生了?”
“你還不知道吧?我投了郭元帥帳下,如今當了他的親兵?!?/p>
馬秀英驚奇道:“這太辱沒你了。依我看,遭逢亂世,還是在佛門里不問世事好,你怎么想起走這條路來了?”朱元璋靈機一動,半開玩笑地說:“我是沖馬小姐來的,為你還了俗。”
馬秀英的臉騰地紅了,她別過臉去,低聲說:“你千萬別開這種玩笑,不雅。你來了也好,我好向父親、母親引見引見,叫他們替女兒重謝你這救命恩人,也能高看你一眼。”
“不不!”朱元璋卻意外地連連擺手,“千萬不要說這件事?!?/p>
馬秀英頗覺奇怪:“為什么?哦,你是施恩不望報的君子?”
“這倒不是,”朱元璋說,“貧衲想,啊,不對了,在下想……”馬秀英笑了:“看樣子你的佛緣未了,時不時要露出貧衲的稱呼。”
朱元璋說:“我想,一旦你父親知道是我救了你,必定會賞個像樣的官兒,我朱元璋——這是我的新名字——不想靠關系攀高結貴,憑本事掙來公侯才光彩?!?/p>
這話令馬秀英肅然起敬:“好樣的。想不到你這小和尚卓爾不凡。既如此,我成全你,就先三緘其口,不說與父母聽,且看長老能博得個什么樣的顯宦高官?!敝煸罢f:“小姐奚落我,看不起我了?!?/p>
“玩笑而已?!瘪R秀英說。
這時樓窗上一個有幾分風韻的中年女人探出頭來:“秀英啊,你跟誰說話呢,聊得這么熱乎?”馬秀英抬頭看看,笑道:“是父親新招來的一個親兵?!?/p>
養(yǎng)母張氏說:“跟他有什么好說的!天不早了,該歇著了,丫環(huán)把洗澡水都給你燒熱了?!?/p>
“哎!”馬秀英答應著說,“就來。”
見張氏縮回頭去,馬秀英說:“這是養(yǎng)母,她弟弟張?zhí)煊右苍诟赣H帳下?!?/p>
“她這么年輕,怎么兒子就有二十多歲了?”朱元璋大惑不解。
“你說郭天敘、郭天爵吧?那是先房大夫人所生,她是續(xù)弦二夫人?!敝煸包c了點頭。馬秀英說:“我得走了?!眳s沒有邁步,她見了朱元璋,覺得有很多話要說。
朱元璋更舍不得她走:“大長的夜,忙什么?”馬秀英說:“你沒聽母親說嗎?跟一個親兵有什么好說的!”說罷咯咯地樂。朱元璋說:“看來,還是承認救過你好?!瘪R秀英問他何出此言。朱元璋道:“那樣,我就有資格名正言順地和小姐來往,現(xiàn)在可就不方便了?!?/p>
馬秀英笑了:“你挺會打算盤啊,不過呢,現(xiàn)在后悔也來得及?!?/p>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朱元璋說。
馬秀英又笑了笑,發(fā)現(xiàn)了他放在亭子凳上的書,竟是《資治通鑒》,不由有驚訝之色。朱元璋平靜地說他喜歡看點閑書、雜書。
“這可不是閑書、雜書。這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帝王之書,一般人是看不進去的?!?/p>
“你父親看這些書嗎?”
“他好像沒看過?!瘪R秀英說,“他更喜歡看元曲,《漢宮秋》、《西廂記》什么的?!敝煸叭滩蛔⌒α似饋?。
“你笑什么?”馬秀英聽出這笑聲里隱含著輕蔑意味。
朱元璋直言:“這種書不宜元帥看,看多了會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啊?!瘪R秀英看見張氏又一次從樓上探出頭來,只好說了聲“我該走了”,進樓去了。
朱元璋拿著書,卻看不下去,眼睛一直不離那雕花格窗,只有風擺窗帷沙沙作響,再不見倩影出現(xiàn),不禁悵然若失。不管怎么說,他還是亢奮不已,沒想到冥冥中的神靈這樣安排,馬秀英竟離他近在咫尺,使他有朝夕相見的機會,這莫非是天意嗎?
此前,馬秀英、郭寧蓮,還有那個賜予他珍珠翡翠白玉湯的奇女子,三個影子走馬燈一樣在他這個即將還俗的小子眼前轉,不時地喚起他對異性的渴望,現(xiàn)在,這三個影子中的一個,一下子拉近了,聚焦變實了,而另兩個相對地變得虛幻縹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