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會,我猜想他已批算完畢,便回去找她。
――但,如花不見了!
那測字攤的老人,目瞪口呆,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如花坐過的小凳子。
我問:“阿伯,那小姐呢?”
他看也不看我。
一言不發(fā),倉皇地收拾工具,粉筆、小黑板、測字紙卷、掌相掛圖……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篋中。蒼白著臉,頭也不回地逃走。
轉(zhuǎn)瞬人去樓空。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誰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么命?現(xiàn)兩相驚逃,把我扔在一個方寸地,錢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幫。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真可惡,未試過如此: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別再讓我見到她,否則一定沒好臉色。
我去坐電車。
電車沒有來。也許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悵惘地茍活著。人們記得電車悠悠的好處嗎?人們有時間記得嗎?
電車站附近是一些報攤,賣當日的拍拖報,兩三份一組,十分貶值。順報攤往上走,便是“雞竇”??傆袃扇齻€遲暮私娼,涂上了口紅,穿唐裝短衫褲在等客。她們完全不避耳目,從容地抽煙,有時還買路過的豬腸粉吃,蘸上淤血一般顏色的海鮮醬,是甜醬。數(shù)十年如一日。有些什么男人會來光顧?好像跟母親造愛一樣,有亂倫的丑惡。
正等著,如花竟又來了。
我氣她不告而別,掉過頭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后,緊抿著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車。
電車踽踽駛來,我上車。如花一足還未踏上,車就開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節(jié)奏快,竟連電車也不照顧婦孺?出乎意料。
上到車上,除了車尾一對情侶,沒其他乘客。他倆盡情愛撫,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無惡不作。
“小姐――”
“叫我如花吧。對不起,剛才我走開了一陣。你不要生我的氣呀!”
“沒關(guān)系啦,反正萍水相逢。難道要生氣傷身不成?”我是男人,毫無小氣之權(quán)利。
“你要在哪兒下車?”
“就在屈地街,填海區(qū)那邊?!?/p>
“填海區(qū)?”
“是――”她顧左右而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戲院嗎?”
“哦,太平,早拆了。現(xiàn)在是個地盤。隔壁起了一個大大的商場。”
見她迷惑,便問:
“大概你很久沒到過那區(qū)了吧?”
“很久了?!?/p>
“在我小時候,太平戲院一天到晚放映陳寶珠的戲。我記得有一出戲叫做《玉女心》,如果儲齊七張票尾字咭,可以換她一張巨型親筆簽名相的。我?guī)臀医憬銚Q過?!?/p>
“誰是陳寶珠?”
“你未看過她的戲嗎?”
“沒有。我在太平戲院看的不是這些?!?/p>
哼,在扮年輕呢。難道我不洞悉?只要講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測對方是什么年代的人。她分明在假裝:我看的不是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覺好笑。
這女人,自以為聰明。其實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么戲?”
“更早一點的。”
我愕然,那么我錯估了。更早一點?于是我開玩笑地數(shù):
“《三司會審殺姑案》?《神眼東宮認太子》?《十年割肉養(yǎng)金籠》?《一張白紙告親夫》?《沉香太子毒龍?zhí)毒饶浮??《清官斬?jié)婦》?《節(jié)婦斬情夫》……”再數(shù)下去,我僅余的記憶都榨干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戲。太平戲院開演名班,我們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張貴妃床,每張床四個座位,票價最高十二元?!彼_始得意地敘述,完全沒有留神我的反應(yīng)。
她繼續(xù):“那時演《背解紅羅》、《牡丹亭》、《陳世美》……”
在她緬懷之際,我臉色漸變,指尖發(fā)冷。
“你是……什么人?”
她驀地住嘴,垂眼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