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扣 一(8)

胭脂扣 作者:李碧華


真要命,哪壺不開提哪壺。

“但,我曾經(jīng)擁有一個花牌?!?/p>

十二少買醉塘西,眷戀如花。他與一般客人迥異之處,便是時有高招。一夕執(zhí)寨廳,十二少送了如花一個生花扎做的對聯(lián)花牌,聯(lián)云:“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我在五十年后,聽得這樣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蕩神馳。這二人不啻高手過招。我竟然要藉一個女鬼來啟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了。

以本人的IQ,無論如何想不出這一招。我連送情人卡予女友,寫錯一劃,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寫。我甚至不曉得隨意所至,我一切平鋪直敘。像小廣告,算準(zhǔn)字?jǐn)?shù)交易。

難怪。難怪我如夢如幻,難怪阿楚若即若離。想不到如花那畢生縈念的花牌,是我的諷刺。如花不知我內(nèi)心苦惱,又?jǐn)嗬m(xù)地低訴她與她溫心老契之旖旎風(fēng)光。諸如人客返寨打水圍,如果她已卸裝,只穿褻衣,也會馬上披回“飲衫”出迎,這是她倚紅樓鴇母三家的教導(dǎo),以示身為河下人,亦有大方禮儀――不過,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這禮儀了。她這樣說,無非繞了一大圈來展示鶼鰈情濃。她就是吃定了我是個好聽眾。一點也不提防避忌。

當(dāng)然,如果我說出去,誰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書看回來的。

往下說,自然也包括了十二少綿密的花箋,以至情書。后來還送上各式禮物:芽蘭帶、繡花鞋、襟頭香珠、胭脂匣子、珠寶玉石……只差沒送來西人百貨公司新近運到的名貴銅床。

――送予妓女一張銅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會這樣做。

誰知如花說,后來,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戶人家,雖是家財百萬,但他尚未敢洞穿“夾萬”底,做火山孝子,不過盡力籌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dāng)?shù),購買了來路貨大銅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經(jīng)常返寨享用他的“贈品”。這紅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覺不是味兒。為此,花運日淡,臺腳冷落,卻終無悔意。二人攜手看大戲、操曲子……

我不相信這種愛情故事。我不信。――它從沒發(fā)生過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話――電話鈴聲驀地響了。

在聽著古老的情愛時,忽然響起電話鈴聲,叫人心頭一凜,仿佛一下子還回不到現(xiàn)實中。

我拿起聽筒,是阿楚那連珠密炮的聲音:

“嘩,真刺激,我追車追至喜來登,那些落選港姐跟我們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沒有,我在尖沙咀。她們爆內(nèi)幕,說甲拍上級馬屁;乙放生電;丙自我宣傳;丁是核突狀王……”

這些女孩子,輸了也說一大籮筐,幸好不讓她們贏,否則口水淹死三萬人。輸就輸了,誰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見報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規(guī)則?選美又不頒發(fā)操行獎。所以我沒興趣。但如果沒有這些花邊,阿楚與她的行家們便無事可做,非得有點風(fēng)波不可。

“你快回家,現(xiàn)在幾點了?趕快跑回沙田寫稿去。”――我其實怕她跑來我這里寫稿。以前沒問題。今晚萬萬不能。

“我不回去,太晚了,我現(xiàn)在過來?!?/p>

她喜歡來就來,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處境。也許她習(xí)慣成為生張熟魏的第三者,“老舉眾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紀(jì)錄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喪,阿楚本來便潑辣,上來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來?!?/p>

“為什么?”

“我要睡了?!?/p>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礙你?我趕完娛樂版,還要砌兩篇特稿給八卦周刊賺外快。你別擋人財路?!?/p>

“早就叫你不要上來,回家寫好了?!?/p>

“――”阿楚不答。我仿佛見她眼珠一轉(zhuǎn)。

“為什么?你說!”她喝令。

“廁所漏水,地氈濕透了?!蔽移诎亟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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