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我很害怕――”
“不要這樣?!?/p>
“我再也找不到他嗎?”
“找得到的?!比缃穹催^來,變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間。你放心?!?/p>
“不,我不相信我倆可以重逢。變遷如此大,一望無際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樣,差不多的表情。也許是我的奢望,這是一件艱難的事,幾乎是沒可能的,根本是沒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無可救藥?!比缁ê蠡诹藛幔?/p>
悔不該,惹下冤孽債,怎料到賒得易時還得快。紅燭的眼淚,盈盈堆積,好似永遠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淚,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氈,滲入九泉。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傷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電話鈴聲響了。
如花愕然抬頭。
“是停電,但不關(guān)電話的事?!蔽医忉尩貌缓?,“電話,是另外的一些電?!?/p>
同樣的電,卻是兩個世界。
同樣的故事,卻是兩種結(jié)局。
是阿楚。
“阿楚,我們這里停電。你那邊呢?”
“隔那么老遠,怎會有相干?”
“是。”
“――電是不會,但人是會的?!?/p>
一下子,關(guān)系拉得極近,謝謝愛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說句話:‘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終都不是?!銜f嗎?好好地勸她。我不應(yīng)該給她臉色看。”阿楚收線后,我第一次發(fā)覺,她是一只好心腸的狐貍。但我擔心她乖下去,她這種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卻樂趣。
我不要她覺悟。她做了好人,我做什么角色才對?
如花見我猶握住聽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問,只靜靜望著我。
“我女友??偸橇钗覔?,她有時對我好,有時對我不好?!?/p>
“她愛你,才故意對你不好?!比缁ò参俊?/p>
“但既愛我,為什么故意對我不好?”我不明白這么迂回的羊腸小徑的道理。
“十二少也故意對你不好?”
“――”如花不理睬我,“愛是很復雜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p>
“是,阿楚與我交往,當成寫稿一樣?!?/p>
“寫稿?”她不明所以。
“無中生有,小事化大?!?/p>
如花會心一笑:“那不是鱔稿嗎?”
“你怎么知道這名詞?你學習得真快!”
“永定,”如花娓娓地說,“這不是一個新名詞,這是我們那年代的術(shù)語?!?/p>
如花如何得知?原來她有個客人,是循環(huán)日報的編輯,常與舞臺紅伶、開戲師爺?shù)鹊教廖骶茦侵v戲,不時發(fā)箋召來姿容姣麗的阿姑做陪,就是這樣,如花認識了不少文化界人士。
且說二三十年代,中區(qū)威靈頓街的南園酒家,地方寬敞,頗負盛名,一日魚塘送來一條五六十斤的大鱔,主人見鱔碩大,恐難一日沽清,那時沒有雪柜,魚會發(fā)臭,于是求問循環(huán)日報編輯,他代擬了一段新聞稿,說南園酒家明日大鱔,請顧客及早訂座。這夸張的稿發(fā)表之后甚收效……日后但凡南園鱔,例必發(fā)“鱔稿”。
我聽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這只是生計?!比缁ㄖt道,“我曉得以白牡丹或銀毫香片款客。我百飲不醉。我對什么男人講什么樣的話。但不過是伎倆。”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倆?!?/p>
我好奇地注視她。她上了妝,酡紅的臉,好像一只夜色中的畫舫。不過,她只在夜里方才流瀉艷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么樣的?”我從來未曾在白天見過她。我想。她的客人,許也未曾在白天見過她。多么奇怪,在做人的當兒,在做鬼的當兒,她只與黑夜結(jié)緣。
“蒼白的,眼臉浮腫,疲倦如一般女人?!?/p>
“你會生氣嗎?”
“何以這樣問?”
“不,我只猜想不到你生氣的樣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