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扣 四(10)

胭脂扣 作者:李碧華


三人靜默,與第一次會(huì)面,聽到前半截故事時(shí)的靜默,迥然不同。因?yàn)?,這一回,大家都知大勢已去。支撐她的,都塌了。

大勢已去,是的。到了1935年,香港政府嚴(yán)令禁娼,石塘咀的風(fēng)月也就完了。在如花死后兩三年之間,整個(gè)的石塘咀成為一陣煙云。誰分清因果?也好像她這一死,全盤落索,四大皆空。

煙花女子,想也有過很多情種,??菔癄€,矢志不渝,任是閨秀淑媛,未遑多讓。但也許在如花之后,便沒有了。也許如花是所有之中最癡的一個(gè)。因此整個(gè)的石塘咀憂讒畏譏,再也活不下去。她完了,石塘咀完了,但他仍沒有完呢,他的日子長得很,算算如今尚在,已是七十多歲。測字老人說:“這個(gè)‘暗’字,是吉兆呢。這是一個(gè)日,那又是一個(gè)日,日加日,陽火盛,在人間?!笔俚娜兆?,竟那么的長!

真是一個(gè)笑話。她什么都沒有――連姓都沒有。他卻有大把的“陽火”,構(gòu)木為巢,安居穩(wěn)妥,命比拉面還長,越拉越長。

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結(jié)果也由天定。有些人還未下臺(tái),已經(jīng)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閉幕,無端擁有過分的余地。

這便是愛情: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蚊蚋、蒼蠅、金龜子……就是化不成蝶。并無想像中之美麗。

如花抹干了眼淚,聽我教訓(xùn)。我變得徹悟、了解,完全是“局外人”的清明:

“沒有故事可以從頭再來一次。你想想,即使真有輪回,你倆僥幸重新做人,但不一定碰得上。人擠人,車擠車,你再生于石塘咀,他呢?如果他再生在哈爾濱、烏魯木齊,或者臺(tái)北市南京東路四段一三三巷六弄二號(hào)六樓其中一戶人家,又怎會(huì)遇得上?”

我還沒講出來的是:即使二人果真有情,但來生,是否還記得這些愿望和諾言,重來踐約?有情與無情,都不過如是。

“電影可以NG,”阿楚以她的職業(yè)本能來幫我注釋,“生命怎可以NG再來?不好便由它不好到底了?!?/p>

如果生命可以NG,哪來如此大量的菲林?故只得忍辱偷生。

“你那很難讀的什么――NG,意思是――”如花又不明白了。

“反正是‘不好’。”

“那我的NG比人人都多。比所有女人都多。全身都掛滿NG?!彼拔⒌卣f。

“怎么會(huì)?”阿楚被挑動(dòng)了饒舌筋,開始數(shù)算她任內(nèi)的訪問心得,搬弄女性是非:“如花你聽著了――”

劉曉慶這樣說:“做人難,做女人難,做名女人更難;做單身的名女人,難乎其難?!?/p>

陸小芬這樣說:“男人,不過是點(diǎn)心?!?/p>

繆騫人這樣說:“世上哪有偉大的愛情?可歌可泣的戀愛故事全是編出來的,人最現(xiàn)實(shí),適者生存?!?/p>

丁這樣說:“自從信奉佛教之后,我的心境才平靜多了?!?/p>

林青霞這樣說:“我過得‘省’,是希望有一天退出影壇時(shí),有能力自給自足。我不愿意依賴婚姻,因?yàn)榕龅娇煽康娜?,是自己造化好,否則我又能怎么樣呢?我是以一種悲觀的心境來面對(duì)快樂,刻骨銘心的感覺,難以永恒?!薄?/p>

“阿楚,你所提及的女人,我一個(gè)都不認(rèn)得。她們都是美麗而出名吧?她們同我怎會(huì)一樣?我只是――”

“不,世間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樣滑稽?!?/p>

我不希望阿楚再嚼舌下去。

“戀愛問題很嚴(yán)肅,不是娛樂新聞,說什么滑稽?”

“走走走,我跟如花談女人之間的煩惱,與你何干?女明星的戀愛不是娛樂新聞?一一都是大眾的娛樂!人人都沉迷,就你一個(gè)假撇清,你不看八卦周刊?你不知道誰跟誰的分合?沒有分合的點(diǎn)綴,沒有滑稽感,那么多人愛看?”

我頓然地感到悲哀。

我們竟不能給予女人一些安定的感覺,真為天下男人汗顏。

經(jīng)阿楚這般的灌輸,只怕如花一定對(duì)男人灰心。她本來就已灰心,現(xiàn)在連灰也不存在了。其實(shí)我們應(yīng)該鼓勵(lì)她,讓她積極開朗一點(diǎn),好好上路,誰知一沉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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