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早晨是最好的時光。空氣潮潮的濕濕的,猛吸一口,能讓人從頭涼到心底,這是晨露的作用;如果頭天夜里有霧,空氣會更加清新,樹枝上、地面上便滿是已聚攏成團團蛋蛋的沙塵粒子。
道光帝的龍輦早早便停在了翰林院的大門口。今天,他忽然決定要抽查一下國史編纂的進展情況,完全是興致所至,不用提前通報這是乾隆爺傳下來的規(guī)矩,怕的是學者們偷懶兒。
道光帝出行一改老例,除了一名隨侍的太監(jiān)和四名貼身侍衛(wèi),便是八名轎夫。不僅龐大的儀仗沒有,連開道官、龍傘也通統(tǒng)不用。道光帝是大清國唯一的簡行皇帝。
進到二門的時候,翰林院學者們忙碌的身影已清晰可見了,道光帝看到這些,幾天來的煩悶霎時被趕得無影無蹤。隨侍在左右的太監(jiān)曹進喜,這個最會察言觀色的老太監(jiān),發(fā)現(xiàn)皇上的眼角溢出了笑容,于是就搶前幾步,不失時機地高喊一聲:“皇上駕到……”
曹進喜的這聲呼喚尾聲拖得中氣十足,一直拖到翰林院的掌院學士文慶出來跪迎才止住。隨著文慶的搶將出來,正在忙碌的學者們都霎時停住不動。
道光帝在案前落座,侍讀學士趙楫馬上便把近期翰林院的選題捧上來,無非八股詩詞幾篇幾首、圣人古訓有幾部要刻印,都用正楷字謄在龍紋紙上。翰林院的侍讀、侍講、修撰、編修及四名檢討齊刷刷分站兩側(cè),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道光帝很隨意地翻了翻眼前的日課,忽然隨口問了一句:“曾國藩有什么新作沒有啊?翰林院檢討已是極重要的差事了,怎么能說‘飽食甘眠無用處’啊?”
道光帝這一句不輕不重的問話一出口,在他本人沒什么,但在學子聽來不亞于晴天里起了霹靂。曾國藩只是一個剛升授四個月零三天的翰林院從七品檢討!而道光帝現(xiàn)在竟清清楚楚地叫出了“曾國藩”三個字!
中等身材著七品官服面相卻不雅的曾國藩,從右側(cè)的檢討行列里一步跨出,往案前一跪,朗聲道:“微臣曾國藩給皇上請安!微臣有負圣恩,微臣請罪?!?/p>
“抬起頭吧。”
“謝皇上賞恩!”
道光帝細細望下去,見案前跪著的曾國藩比引見時略微有些發(fā)胖,氣色也較從前紅潤,只是那雙三角眼,仍然讓人怎么看都不舒服,如果不是有雙濃眉遮在上面,簡直沒個人樣兒。道光帝有些后悔把這個人留在京城。再看曾國藩的裝束,七品補服雖然洗得干干凈凈,但在肘彎兒處,卻明晃晃綴了對大補丁,和周圍人比起來,不僅寒酸,簡直就是故意出丑!
道光帝問話的語氣難免就不順了:“曾國藩哪,你的官服已經(jīng)很舊了,怎么不換一件呢?翰林院不僅要學儀天下,還要威儀天下。你身為七品檢討,就是我大清的官員。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在翰林院出出進進,讓天下人怎么看我大清國呀?諸位說,朕講的對不對呀?”
“謝皇上圣諭!”侍講學士及檢討們呼啦啦跪倒一片。
“曾國藩,你說呢?”道光帝不看別人,專問曾國藩。
曾國藩的額頭已布滿了汗珠,他極小心地答道:“皇上說的是。微臣對不起皇上的圣恩。但微臣以為,皇上升授微臣做翰林院檢討,無非是讓微臣在專心編史著書的同時研究古今圣人治世治人之理,飽讀圣賢之書,以備將來到地方上做一個清正廉潔、愛民如子、造福一方的好官員。如果拋棄學問操守而光靠儀表服飾來裝點翰林院的門面,微臣那樣做就有負皇上的天恩和大清國的期望了。何況微臣也不愿舉債裝扮自己而刻意討好皇上。請皇上明察?!?/p>
聽了曾國藩的話,道光帝微微怔了怔,接著又問道:“曾國藩,朕來問你,你現(xiàn)在身為檢討,已從國庫領取薪俸了。你的薪俸除掉日常開銷不可能買不到一件新衣服吧?做人要篤實,不能取巧?。 ?/p>
曾國藩略一思忖,平靜地回答:“謝皇上圣諭!微臣自引見得蒙皇上天恩實授檢討后,當日即從國庫領到全年俸祿三十三兩皇銀。微臣因過班引見拖后半年,已欠會館食宿銀七十貫。微臣用庶吉士服改裁七品官服費銀三十貫,做補服褲靴費銀一兩三貫。余下的銀子除了交給會館,又為祖上祠堂捐香火銀二兩,孝敬高堂祖父母六兩,孝敬父母四兩。學生把兩個袖子上縫上大補丁,是想寫字時減少摩擦,以此延長官服的壽命,這樣就可以擠出些銀錢為本人和湘鄉(xiāng)的子侄購一些有用的書。微臣得蒙天恩在翰林院辦差,萬萬不敢存有絲毫僥幸心理,更不敢在皇上面前取巧。請皇上明察。”一席話,倒把道光帝說得高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