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曾國藩早早便讓人到“虎跳莊”去喚地保問話。
不一會兒,虎跳莊的地保便來了,那地保一進(jìn)簽押房,就給曾國藩請安。
曾國藩細(xì)看那地保,見是個留著短須的漢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額頭,五短身材微胖,打扮得比較整齊,談吐聲音洪亮。看那架勢,不像鄉(xiāng)間的地保,倒像個十足的千戶①。
頓了頓,曾國藩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地保很響亮地回答:“回大人的話,小的叫麻三?!?/p>
“哦,”曾國藩點點頭,又問,“麻三啊,本部堂要問你幾句話,你須老實回答。知一說一,是二說二,明白嗎?”
“這是自然,”麻三應(yīng)道,“麻三是早就知道曾大人這名字的,大人只管問來,小的如實回話便是。”
曾國藩就笑著問道:“麻三,你在哪村哪屯做地保呀?”
麻三一愣,反問:“大人難道不知道嗎?”
曾國藩笑道:“本部堂當(dāng)然知道。你是龍爪鄉(xiāng)麻家莊的地保嘛?!痹鴩檬种钢鴥皂撦p輕念出聲來:“對不對呀?”
麻三咧咧嘴一笑道:“大人說得一絲一毫都不錯?!?/p>
曾國藩沒有言語,站起身走出簽押房,門外奉洪財之命侍候的人正在交頭接耳地小聲談著什么,一見曾國藩出來,便全打住不說。
曾國藩輕輕招了招手,把當(dāng)值的叫到身邊道:“隨我進(jìn)來?!?/p>
當(dāng)值的衙役馬上過來。曾國藩沒有言語,轉(zhuǎn)身進(jìn)了簽押房,衙役隨后跟進(jìn)。曾國藩坐下,用手指著麻三對衙役道:“老兄啊,咱們汶上縣的龍爪鄉(xiāng)麻家莊在哪里呀?”
衙役深施一禮道:“回大人話,小的在衙門當(dāng)差,也有二十幾年了,不曾聽說龍爪鄉(xiāng)有個什么麻家莊。大人敢是在和小的說笑話吧。”
曾國藩笑對麻三道:“麻三哪,你是哪個莊的地保?。磕愫筒罟僬f一說。”
麻三立時滿臉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請大人恕罪!”
曾國藩立時瞇起三角眼,一字一頓說道:“麻三,你是何方人氏,為何要冒充‘虎跳莊’的地保來欺騙本官?”
麻三可憐巴巴道:“回大人話,小的原本就不是什么地保。小的是城南裁衣店的裁縫,小的確實叫麻三,請大人明察?!?/p>
曾國藩忽然對衙役斷喝一聲:“大膽公差,你還不跪下!你難道還不知罪嗎?本部堂奉旨查賑,你原該配合才是正理,如何反倒生出天膽欺瞞起來!”
那衙役只管跪地下連連叩頭,邊道:“請大人聽小的明稟?!?/p>
“李保!”曾國藩沖房外喊一聲,李保應(yīng)聲走進(jìn)來。
曾國藩道:“請傳洪明府見我!”
李保應(yīng)一聲“嗻”,大步走出去。
一會兒,李保一個人走進(jìn)來道:“回大人話,洪大人正在官廳和巡撫衙門的人講話。聽說洪明府已升署濟(jì)寧州州同,正在和剛到的署任交割。洪大人一會兒就來見大人,請大人稍候片刻。”
曾國藩一聽這話,頭嗡地一響,馬上感覺眼前金星亂迸,他渾身一陣亂抖,發(fā)瘧疾一般,神志漸漸有些迷亂。他隱隱聽得李保大喊一聲“大人!”接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湘鄉(xiāng)荷葉塘。想不到的是,最先迎出來的竟是祖母王太恭人。祖母還是從前的老樣子,慈眉善目,不微笑不講話。曾國藩一見朝思暮想的祖母,仿佛有千萬種委屈涌上心頭。他顧不得多想,大叫一聲:“祖母!”就一頭扎進(jìn)王太恭人的懷里哽咽起來,全然忘了自己已過而立之年。
王太恭人慢慢地?fù)崦鴮O兒的頭發(fā),一邊小聲道:“寬一,我的心肝,祖母知道你為了這大清受了諸多委屈。心肝莫哭,男兒的淚不輕彈??!祖母給你煎餃子吃。”
曾國藩止住哽咽,抬頭去看祖母,卻發(fā)現(xiàn)祖母早已不見。他原來在好友湘鄉(xiāng)秀才羅澤南的懷里撒嬌裝乖。
曾國藩立時羞紅了面皮,急忙掙出羅澤南的懷抱,啐一口道:“好個羅麻子,什么時候也會七十二變了?偌大年紀(jì)了還沒正經(jīng),竟要討我的便宜!你羞也不羞!”
羅澤南和兒時一樣,哈哈大笑道:“滌生呀,你現(xiàn)在總算知道羅某人為什么不出去做官的緣由了吧?我早就說過,大清是滿人的天下,沒我漢人的份兒。你就是不聽,如今做了侍郎,又怎么樣呢?和春都敢在你的眼皮底下把貪賑的官員升職,你這侍郎又能怎的?聽人勸吃飽飯,你還是到岳麓書院去坐館吧!唐老夫子就要出任岳麓書院的山長了!”
曾國藩爭辯道:“和春固然是滿人,但洪財卻是漢人哪!皇上為了賑災(zāi)國庫都空了!洪財作為漢員,怎忍心眼看著自己的同胞餓死而不聞不問呢?大清固然是滿人的天下,可皇上做夢都想把大清國治理好??!皇上把國藩引為知己,國藩不披肝瀝膽,鞠躬盡瘁還算個人嗎?”
羅澤南忽然深施一禮道:“卑職見過曾大人?!?/p>
羅澤南如此鄭重,倒讓曾國藩吃了一驚,他低下頭來急忙來扶羅澤南,卻哪里是什么羅澤南,竟分明是威風(fēng)凜凜的江忠源。
“哎呀,原來是義士到了!”曾國藩欣喜地一把拉過江忠源的手,“聽說貴處鬧匪,義士招募團(tuán)練硬給平了下去,其功大矣!聽說已授了新寧知縣?不知這文官做得順手否?”
江忠源臉色一紅道:“忠源乃一介莽夫,何敢在大人面前談功名二字!說來慚愧!忠源祖上以讀書為業(yè),幾乎輩輩出秀才,偏卑職讀不通子曰詩云,最后還是靠射箭得了個武舉!新寧雷再浩舉旗造反,蹂躪當(dāng)?shù)匕傩眨噬吓闪藥着筌娬鹘?,均因雷再浩狡猾無功而返。忠源作為新寧人,豈能坐視不理?說出來慚愧,只抓住了一個雷再浩,他聚起來的三千號人竟一哄而散了!所幸忠源在署任半年,倒也安定。卑職是上月剛放的實缺,大人竟知道了?”
曾國藩忙執(zhí)了江忠源的手,往書房里讓。到了書房,江忠源與曾國藩重新見禮。
曾國藩問:“岷樵,你可曾碰到羅山?”
江忠源道:“羅山是湖南公認(rèn)的名士。像他這樣沒有功名而得名士稱號,在大清恐怕找不出第二人。曾大人您老前途正好,你如何竟開缺回籍了?”
曾國藩憤憤地道:“大清國現(xiàn)在已是滿目瘡痍了,穆彰阿妒賢嫉能,皇上又在病中,本官兩肩縱有劈山填海之力,又如何能抬得起一個大清國呀!”
江忠源忽然發(fā)問:“大人,卑職問句不該問的話,你看大清這江山是不是要……”
“快禁聲!”曾國藩伸出右手忽地捂住江忠源的口,“你我有多大的能耐,敢談?wù)搰沂欠?!羅山是不在功名的人,說輕說重自然沒有人和他理論。岷樵,你也是久在京里的人,你看穆相國能長久嗎?”
江忠源憤憤道:“大人如何明知故問?看看鰲拜,想想和珅,還用卑職說得再清楚些嗎?大人來山東賑災(zāi),是赤足踏炎鐵,下得來也傷,下不來還傷!”
曾國藩抬頭看那江忠源,他不相信這句話會出自江忠源之口;非大才大德不能下此斷語!
但江忠源卻早已無影無蹤,坐在對面的竟是他的父親。
“寬一??!”曾麟書說,“九年十級,自大清國開國無二,皇恩似海??!食君祿,任君事,臣子本分也。我曾家的列祖、列宗不求你盡孝,只求你盡忠!為父四十三歲才求得一秀才,你三十七歲卻已是名重海內(nèi)的二品高官了!這樣的浩蕩皇恩,不拼死力報效還做什么人哪!”
曾國藩全身一振。父親繼續(xù)說道:“從曾參老祖始,我曾家不曾出過高官。你祖父受盡讀書人的氣,受盡官府的氣,發(fā)誓從為父這代起,我曾家要代代有讀書人、代代有秀才。感謝蒼天佑人,祖宗有靈,總算熬出了一個紅頂子。這不僅是我曾門的驕傲,也是全湖南人的驕傲,更是我漢人的驕傲?。 ?/p>
作為縣學(xué)生的父親,能講出這樣的一番大道理,很出曾國藩的意料。他不由細(xì)細(xì)端詳起父親來,卻發(fā)現(xiàn)講話的人根本不是曾麟書,分明是祖父曾星岡。曾國藩一下子釋然了。
星岡公雖不識字,卻是方圓百里公認(rèn)的明白人,是最識得理的人。曾國藩一直堅持的“做官不貪銀錢方為好官”,就源于祖父的教誨。
曾國藩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祖父。從做人、持家到教育子女,星岡公都是按著圣人的話去做,一絲都不差。曾家起屋講究的是前有院、廳,后有園、蔬。池里要有魚,圈里要有豬,墻外要栽柳,田頭要栽楊;男子早起耕田,女子針繡持家。曾家大小的穿著,從帽子到鞋子,都要曾家女人們親自縫制。家規(guī)制定得可謂詳詳細(xì)細(xì)。
后來,曾國藩又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展成“女子每月做鞋一雙,腌菜一壇”,曾家的讀書人“每月要習(xí)字三千,作文兩篇;每日讀古文一篇,三日讀熟一篇;每日讀史三千字,十日讀熟一篇”。
星岡公持家,講究的是魚兒樂、豬兒歡;柳擺頭、楊婆娑;男耕女織。曾國藩在此基礎(chǔ)上更進(jìn)一步強(qiáng)調(diào),男兒要識文斷字,不求輩輩出高官,但愿代代有秀才;女子則必須從儉字、德字、孝字入手,在女工上用心。
所以,星岡公的話,曾國藩不僅要聽,也喜歡聽,更是堅決照辦。曾國藩甚至認(rèn)為,沒有星岡公,就沒有他曾國藩的今天,更不會有曾家今日的興旺氣象。
曾國藩正要把自己進(jìn)京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一一向祖父道出,卻聽祖父忽然說道:“寬一孫兒,食皇家俸祿,就要為皇家辦事。君讓臣死,臣焉敢不死!孫兒啊,你不能辜負(fù)萬歲爺對你的信任,不能讓天下蒼生失望?。【拍赀B升十級,這是何等的隆恩!子城啊,你知道嗎?有時連皇上都要受些委屈,你做臣子的受些委屈又算什么呢?只要問心無愧,只管做去?!闭f著話,星岡公忽然伸出雙手,明晃晃地向他一推,道一聲:“去吧!不要在山東留下罵名!”
一股強(qiáng)大的推動力撲面而來,曾國藩噔噔噔一連退了十幾步,卻忽然一腳失去平衡,整個身子向后仰去,不知后面是懸崖峭壁,還是深谷河流。
他嚇得趕緊閉上雙眼,等結(jié)結(jié)實實倒在地上后,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卻感覺周身酸痛、奇癢。顯然,已接近愈合的癬病又發(fā)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