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鐵龍到廠里上班不一會兒,就接到何廠長請他去辦公室的電話。何廠長讓他坐下:“我要狠狠批評你!聽說你昨天晚上把幸福大院鬧了個底兒朝天,有這回事吧?”
尚鐵龍忙要解釋:“廠長,你不了解情況,是這么回事……”何廠長一擺手:“不用說,我全知道。你老婆找到了,可是呢,她又和楊壽山結(jié)婚了,于是你就和人家爭老婆。我說的沒錯吧?這件事,楊壽山?jīng)]有錯,麥草也沒有錯,你也沒有錯,這都是戰(zhàn)爭帶來的麻煩?,F(xiàn)在關(guān)鍵是看麥草的,她愿意跟你也行,但必須和楊壽山打離婚。你再不要胡鬧了??!兩個分廠長打架,成何體統(tǒng)!”
這天夜里,尚鐵龍一個人在家里喝著悶酒,他的頭痛病又犯了,大汗淋漓地抱著頭,在炕上翻滾著,用頭不斷地撞擊墻壁。鈴木加代正在燈下看書,突然起身走到墻前,聽著隔壁傳來咚咚的聲音。她猶豫了一會兒,簡單理了理妝,走出家門。
鈴木加代走進尚鐵龍屋里,看見尚鐵龍正狠命用頭撞墻,趕緊跑過去,抱住尚鐵龍的頭,驚懼地說:“廠長,你要干什么!”尚鐵龍喊著:“疼,我的頭要爆裂了,活不成了!”
鈴木加代慌了神:“廠長,你不要嚇唬我,我送你去醫(yī)院!”
宋大夫來了:“我說過,你這老毛病得好好調(diào)理,子彈頭不到大醫(yī)院取出來,你的病就不會去根。”尚鐵龍頭痛得扭曲了臉:“宋大夫,你說說容易,萬一拔了彈頭,我的腦漿流出來怎么辦?楊壽山,你這個驢養(yǎng)馬下的,都是你作的孽,老子和你沒完!”宋大夫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她給尚鐵龍拿出幾片止痛片就走了。
鈴木加代倒水,照顧尚鐵龍吃藥。尚鐵龍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嗯?你什么時候來的?誰讓你來的?”鈴木加代搖頭苦笑:“你這個人,糊涂了?這半天你和誰說話?”尚鐵龍似有所悟:“哦,我影響你休息了?!?/p>
這天晚飯后,麥草等倆孩子都睡了,就走進里屋,把楊壽山也喊進來。她盯著楊壽山:“壽山,鐵龍說被你打了三槍,到底是怎么回事?”楊壽山如實回答:“你實在想知道,我就告訴你。當(dāng)年尚鐵龍的部隊打鞍鋼,我們團長有起義的打算,讓我和尚鐵龍談判。我們已經(jīng)談好了,各自往自己的營盤走。突然槍響了,尚鐵龍中了三槍,他回手給了我一槍。”
麥草追問:“鐵龍是你打的?”楊壽山解釋:“我沒有那么卑鄙!后來我查清楚了,那三槍是我手下的一個不想起義的排長打的,我把那個排長斃了。”
麥草繼續(xù)追問:“既然這樣,你為什么不向鐵龍解釋清楚?”楊壽山感到委屈:“你也不是沒看到,我還沒說話呢,他就一拳把我放倒了。”
麥草要追根刨底:“這是你的一面之詞,我現(xiàn)在還不能相信!”轉(zhuǎn)身走出屋。楊壽山喊:“哎,你去哪兒?”麥草沒說話,徑直走了。
麥草來到廖部長家,一進門就自我介紹,然后講了她和楊壽山和尚鐵龍的關(guān)系,最后才問楊壽山“打黑槍”的事。廖部長告訴麥草,那件事確實不是楊壽山干的。他向組織作過說明,組織也作過調(diào)查取證,有了結(jié)論。楊壽山率部起義后和國民黨部隊浴血奮戰(zhàn),保住了鞍鋼七座煉鋼平爐,自己險些犧牲,他對鞍鋼是有功的。
麥草從廖部長家出來,進了尚鐵龍家的門。麥草默默地看著尚鐵龍,尚鐵龍醒了,也默默地看著麥草。麥草輕聲說:“鐵龍,你誤會楊壽山了。我才從廖部長家里回來,你和壽山的事組織有結(jié)論,黑槍不是他打的,是他部下一個不愿意起義的排長打的。我沒打過仗,不懂武器,可是你想一想,當(dāng)時他離你那么近,朝你頭上打槍,子彈會打不進腦子里嗎?要是打進去,你會起死回生嗎?”
麥草繼續(xù)說著:“鐵龍,接到你的陣亡通知書,我急忙來找你的尸骨,看到埋你的那塊墳地被炸平了,我萬萬沒想到你沒犧牲。我一個女人,拉扯著孩子,實在是難,沒有指望找到你,楊壽山來到我的面前。他的老婆死在日本人手里,我們同病相憐,他攙扶著我走過最艱難的那段路。我看他是個忠厚老實人,漸漸走近了,是我提出來和他成親的。誰知道半道又殺出你這個程咬金,你要我怎么辦?”尚鐵龍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
他不吭聲,麥草接著說:“我還是那句話,楊壽山救了我們娘倆的性命,沒有他我們娘倆早就死了。人得講良心,人不能忘事,我要是現(xiàn)在抬腿跟你進了屋,我心里過不去?!鄙需F龍還是沉默著,像是個石頭人。
麥草著急了:“鐵龍,我說了這么多,你也說幾句呀!”尚鐵龍痛心地?fù)u著頭:“我還能說什么?我不怪你,你嫁給誰都行,可怎么偏偏嫁給楊壽山這個王八蛋!我心里過不來,一輩子也過不來!”
麥草問:“這是為什么?”尚鐵龍鐵青著臉:“你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不是白給的。你就是嫁人也要嫁個比我強的,那樣我的面子也有光??伤麠顗凵绞鞘裁赐嬉鈨??他是我手下敗將!戰(zhàn)場上他不是我的對手,媽的,在炕頭爭奪戰(zhàn)中,我的陣地失守了,我丟不起這個人!”
麥草講著道理:“鐵龍,現(xiàn)在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們已經(jīng)不是對手了?!鄙需F龍蠻橫著:“還有呢,我看不慣他那雙眼睛,他那雙眼睛看我的時候,眼光不拐彎,有股不服氣的意思,還有點挑釁的意思。我看著難受,就想一把摁倒他,揍他,狠狠地揍,揍得滿地找牙。”
麥草又耐心地勸導(dǎo):“鐵龍,聽我一句勸吧,得饒人處且饒人,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鄙需F龍氣哼哼地說:“你不要說了,去把金虎叫過來,我要和我的兒子談?wù)勗?。?/p>
麥草回到家里,見楊壽山正給金虎洗著澡,她和顏悅色地說:“壽山,你去看看鐵龍吧,他頭痛病犯了?!睏顗凵匠聊?/p>
麥草用商量的語氣:“壽山,以后你見著他,能不能眼神往下走?”楊壽山反問:“你的意思是讓我順服他?為什么?”
麥草賠著笑臉:“他就是那個脾氣,你比他小,讓著點臉上缺不了肉?!睏顗凵讲煌纯炝耍骸白屩繎{什么?我該他的還是欠他的?是他的晚輩嗎?我楊壽山一輩子不做虧心事,看人眼睛從來不會拐彎兒,我白眼球大,不會裝??!”
麥草只好退讓:“好了,好了,算我沒說。金虎,你快點洗,你爹要見見你?!苯鸹⑴拇蛑骸拔矣邪至?,爸就是爹,我不去!”
楊壽山良久無語,最后輕聲說:“金虎,他是你爹,去吧?!苯鸹⑴ぶ^:“不去,我不認(rèn)識他!”楊壽山哄著:“兒子,別犯糊涂,不管怎么說,他都是你親爹,你不去見他,我再也不理你了?!苯鸹o奈地說:“好吧?!?/p>
麥草領(lǐng)著金虎來到尚鐵龍家門口,往門里推兒子:“進屋呀,你爹叫你去呢。”金虎站在門口就是不進去。麥草只好喊:“鐵龍,金虎來了,在門口呢?!鄙需F龍喊:“兒子,進來呀?!丙湶萃浦鴥鹤樱骸敖鸹?,你爹叫你呢,進去,叫爹?!苯鸹⑦€是不肯進門。
尚鐵龍走到門口,胳膊夾起孩子,扔到炕上,抱著兒子親吻,用胡子扎兒子的臉蛋:“兒子,想死爹了!”金虎拒絕他的親吻。尚鐵龍生氣,動手打金虎的屁股蛋子,不過和摸幾下差不多:“臭兒子,你敢不認(rèn)老子,你就是走到天邊,當(dāng)了皇帝,我也是你爹,打也打得,罵也罵得!”野性十足的金虎咬了一口尚鐵龍的胳膊。尚鐵龍真的火了,動手打了兒子。
麥草過來拉扯:“他爹,你干什么!不許打兒子!”金虎趁機掙脫,從桌子上抓過菜刀,舉起,怒目盯著尚鐵龍。尚鐵龍呆呆地看著兒子,搖了搖頭:“對不起,兒子,這么些年我在外打仗,你不認(rèn)識爹,我走的時候你還小??晌沂悄愕挠H爹呀,我叫尚鐵龍,你叫尚金虎……”金虎還舉著刀:“你不是我爹,我爹死了,現(xiàn)在楊叔叔是我爸!”
尚鐵龍又?jǐn)?shù)落開了:“兒子,你聽我說,爹沒死,爹怎么能死呢?你爹是光榮的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楊壽山是什么東西,你爹的手下敗將,他是國民黨,知不知道國民黨?專門欺負(fù)老百姓的。兒子,你是革命軍人的后代,怎么能認(rèn)賊作父呢?”麥草不高興了:“鐵龍,你胡說什么?楊壽山起義有功,他不是敵人!”
尚鐵龍繼續(xù)向兒子灌輸:“兒子,爹沒胡說。狗到天邊吃屎,狼到天邊吃肉。你們娘兒倆落到虎口里了,早晚要吃虧的。你不小了,該明白道理了,要提高警惕,警惕楊壽山這狗東西,保護好你娘,聽見沒有?”金虎不解地看著母親。尚鐵龍一臉真誠:“兒子,爹對不起你們娘兒倆,讓你們受苦了??墒堑鶝]辦法,爹是為咱窮人打天下,顧了大家顧不了小家,但是爹問心無愧……”他說著說著動起了感情,轉(zhuǎn)過身,沒讓孩子看見他的眼淚。當(dāng)他再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跑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麥草放好了被窩,在等待著,楊壽山卻抱著行李卷兒走出屋子。麥草困惑地看著他的背影,呆立了一會兒,拿起手電筒走出屋子。她在倉房里找到楊壽山,楊壽山在一個簡陋的床鋪上放好被窩,正悶頭抽煙。麥草在他身旁坐下,兩個人一時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