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陸宜
那時我還青澀,有一天深夜自沉睡中驚醒,耳邊的收音機還開著,播的是午夜場的電影錄音剪輯,于是漸漸清醒,漸漸沒有了睡意,同時又覺出寂寥無人的可怖。關(guān)掉收音機,不自覺地按下play鍵,盒中插著的是一盤“今宵多珍重”。當熟悉的歌聲響起,樂聲絮絮,頓覺心中有一只手輕柔撫摸,漸覺平靜,漸覺安心。后來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回想這一切,才明白丹尼于我的意義。記得這之前曾寫過文章,說會永念他于心中。原來也是寫了就寫了,并不想去計較什么,但到那天,我才真正肯定他對于我來說是多么重要。從那以后,我知道,丹尼已成為我心底支柱之一。
一
最早聽說丹尼是在中學的一個好朋友那里。那天她不經(jīng)意間提到《夢里人》,我驚了半日,一直在想這歌名為什么是這樣的。而后逛一家磁帶店時驀然聽到那首《一生何求》,駐足傾聽,總覺得似曾相識,也許這就叫前世有緣吧。
于是喜歡上了丹尼,于是開始聽丹尼的歌。
二
后來,考上了復(fù)旦大學,大學的第一年被要求在南方的一所陸軍軍官學院里度過。永遠忘不了11年前的那個初秋,我背著行囊離開已經(jīng)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城踏上列車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同行的還有中學同班的一個男生,他和我一樣,也考上了這所著名的學府,于是,也要同樣地多承受一年的軍訓(xùn)時間。
十三四個小時的火車,在這之前,我還真的沒有走過這么遠的路。對未來的生活一無所知,坐在陌生的硬臥車廂里,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我感到茫然。于是起身,爬上行李架,從牛仔大包里掏出還不是立體聲效果的walkman,戴上耳機,按下play鍵,讓丹尼的歌聲圍繞住自己。
漸漸,我感到了安全,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中。我依然沉默著,但微笑的表情已經(jīng)回到了臉上。我摘下耳機,遞給坐在對面的男生:“你喜歡陳百強嗎?”他接過去:“喜歡?!蔽依^續(xù)微笑地望著他戴上耳機,他不知道,我喜歡他,到最后他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喜歡他。
三
軍校的生活是枯燥的。
每天早上從起床、出操、整理內(nèi)務(wù)到晚上洗漱、熄燈都是嚴格按照值班區(qū)隊長的哨聲執(zhí)行的,沒人能越雷池半步,當然,也沒人敢。
然而相比之下,周六的下午和晚上是幸福的。洗澡,然后自由活動,雖然這自由的范圍是有限的――不能走出整個大隊的地盤,晚飯吃得比平時好,常常是炒米粉或自己包的包子,然后看完《新聞聯(lián)播》又可以自由活動到九點。而晚上,如果天氣好,我最多的選擇是坐在中隊院子里的大香樟樹下的石凳上,戴著耳機聽丹尼的歌。
記憶中那樟樹的樹干總是濕濕的,周圍的空氣混合著樹葉和泥土的清香。耳邊都是丹尼的聲音,他在唱“父母親愛心柔善像碧月,常在心里問何日報”。
離家千里,我想念父母。
從那時起,心情一灰暗了,我就一個人躲起來聽丹尼的歌。
也許,從那時起,我就認定了,只有他的歌才能說出我心底里的那份愛與哀愁??墒悄莻€叫做丹尼的男人,卻已經(jīng)躺在了病床上,靠各種塑料管維持著呼吸與生命,可他的歌,已經(jīng)被永久地維持在我經(jīng)過的每一段路,路上每一個生命體之間。
四
記得在軍校的最后一個月,系里的輔導(dǎo)員老師來看望我們,第一次召集了整個系的同學開會――這以前我們都是以班的形式分散在大隊里的。我還記得那個年輕的才剛研究生畢業(yè)的大男生對著整整齊齊坐在下面的我們說:“等回到學校,你們就會發(fā)現(xiàn)那里的生活和這里的多么不同?!彼麕Ыo我們的“禮物”竟然是學校學生食堂的菜單,然而,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自己在那張小紙片上嗅到的自由的氣息。
然而,仍是不在父母身邊,和在同一城市的親戚們的疏離,仍讓人覺得失落。
現(xiàn)在想起來,學生時代的我是很有些自閉傾向的。我有好朋友,但好朋友總也會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只有看書、記日記、給遠方的朋友寫信,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總是戴上耳機,讓丹尼的歌聲擁抱我,一同度過了無數(shù)個孤獨的夜晚。
五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噩耗傳來了。
1993年10月25日,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日子。
晚上,我和往常一樣在寢室里聽電臺的音樂節(jié)目,主持人突然用那樣沉重的語氣說出丹尼逝世的消息,我怔住了,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怎么會這樣呢?丹尼是昏迷在床不錯,但我一直相信他會在某天醒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強忍住,拿上walkman沖出寢室。我還是堅持著不讓自己在室友面前流淚。
沖出大門,把耳機音量調(diào)到最大,我的淚水終于無聲地落下。
漫無方向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我只是覺得不能呆在屋子里,不能承受明亮的灼燒,不想見任何一張相識的面孔。我抬起淚眼看腳前的路,身邊都是人,原來我離開學校來到附近繁華的夜市,擁擠陌生的人群反而讓我感到安全,昏黃的燈光無力地照在人們的臉上,那么不真實。
眼里的世界是無聲的,我的世界,則被丹尼占據(jù)。而還有誰的歌聲,將陪伴我那些孤獨歲月。
六
1993年11月。
丹尼,想你是愿意離去的,這世界對追求完美的你太苛刻了。你倒下了,不愿再去理睬那些世態(tài)炎涼,他們無損你的高貴。17個月,對你來說,也許是有生以來最美麗的日子,因為你再也不用為閑言碎語而操心,再也不必在意別人如何看你如何說你。你只需靜靜地躺在那里,只需靜靜地享受你自己,不再有人打攪你,于是,你終于是那個你了。
而今,你走了,想你一定是微笑著走的。那邊的世界一定十分美麗,否則你怎會一去不復(fù)返呢?
依舊念你,依舊愛你。
多多珍重,為我們,也為你自己,好嗎?
七
物是人非之后,終于看到丹尼的那本寫真集,臉上若無其事地對售貨小姐說隨便翻翻,心中卻不知有多少復(fù)雜的情緒。風往塵香花已盡,原來這么好這么美這么輝煌的一切都可以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原來所有的到頭來都可以沒有一絲的痕跡。那當初的他何必那般固執(zhí)那般執(zhí)著那般不愿與世逐流?若知道這結(jié)果他是否還會如此?也許到最后他也不是沒有一點后悔的吧?
八
丹尼唱,癡心眼內(nèi)藏。
沒有癡心,所以眼底是空洞洞的,什么都沒有。
我知道,我不過是為自己找借口而已。我知道,越過身邊千萬人,卻沒有半點感覺,我為這而怕,我只能為自己尋找理由,只能躲入丹尼美妙的歌中。
九
寒假回家的時候特地問朋友借了《夢里人》來聽。連夜抄了歌詞,還給她,這是她的心頭肉,我不能奪人所愛。
回學校,朋友們都熱心地告訴我這里有丹尼的磁帶那里有丹尼的磁帶,情自然是要領(lǐng)的,但他們不知,那些磁帶都是翻錄以前的歌,而我那時心中所系的,卻實實在在是那盤《夢里人》。學校附近那家磁帶店里賣的那本丹尼的寫真集已經(jīng)售完了,那日站在店門口往里一望,心中驀地一沉:畢竟無緣。其實,這些年來,奔奔波波中失去的,并不止于一盤磁帶一本寫真集那么簡單。
十
偶遇鄰校的一個男生,不知怎地問他喜歡哪些歌者,他居然張口說出陳百強,我情不自禁伸手相握。他問丹尼走時你哭了沒有,我點頭。他說他那時一天沒有吃飯。我告訴他每到祭日我都會給丹尼上柱香,他看看我,說丹尼一定會收到的。
夸他是陽光男孩,他搖頭說我不是。也許他真是一個可以陪我一起行路的人。我的要求很簡單。
但是,我也自知有太多的事要做。
我在掙扎。好友問,陽光真的已經(jīng)照到那么深了嗎?我不知道。
然后,我和他就真的在一起了。到現(xiàn)在還記得去看電影,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握到他的手,很溫暖的感覺??赐觌娪盎貙W校,下很大的雨,走在路上,渾身都濕了。他突然唱起丹尼的《一生何求》。我心頭一動:若什么時候他不再愿意為我為他自己唱丹尼的歌,那我們也就沒什么可以在一起的理由了。
我問:你如果有一天不唱陳百強的歌那怎么辦?
他卻毅然決然:不唱是不可能的,若真那樣,我便不是我了。
我心中一動,至少這一點是相同的,若換了我也會這么說的。
十一
我曾經(jīng)以為,兩個寂寞的人在一起就能不再寂寞,但我錯了。
我們曾經(jīng)對對方很好,但理智還是會慢慢地回來的。多可笑,理智回來了,居然會跑丟,然后又巴巴地找回來。
不管是他的還是我的。
我19歲的生日那天,我們分手了,我?guī)チ藛査璧牡つ岬拇艓?。他說,不用還給我了。我堅持,不認為留下還有什么意義。
回來的時候,我強迫自己手拿一支蛋筒冰激凌微笑著走進寢室。
十二
1995年10月25日。
你看,又是一年過去了。到了今天,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能記住這也是一個紀念日了。
往事如煙。
曾經(jīng)有你,因此有我。丹尼唱的多么正確。
兩年的時間,實在是很快的。
夜里的星很寂寥,草也已漸枯,坐上一會兒身上包上就都落上了露水。
真是一個蕭索的季節(jié)。
也很適于懷念。懷念過去的日子,逝去的人,分開了的愛。這些都是再也不會回來了的。而心中,永遠的堅持,便有丹尼的一份存在,不會淡去。
十三
室友說,丹尼的歌,讓人想起故人。
我暗自點頭。那份惆悵舊歡如夢的感覺只有他能表現(xiàn)得這般淋漓盡致。
晚上聽電臺里幽幽地放些逝去歌手的老歌。就像那個DJ說的,我的確寄希望于丹尼的歌,也一直希望他有心跳,能呼吸,有思想,哪怕只有他自己可以領(lǐng)悟,哪怕他一直閉著眼睛不醒人世。但,只要他還存在,便可以有一份無望的希望。可是,卻再也不行了。他也不會知曉,他的歌讓我開始思考許多問題,讓我有了許多困惑許多疑問并試圖解答。
有時候,生命真的就像幻覺一樣。
驀然間回首,你都不知道是來世還是今生。
十四
學生時代的最后的日子里,沒有課,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在寢室里哪兒也不去。這時,我會放丹尼的老歌。
有人在打撲克,有人在收拾這些年來堆積起的雜物。
我躺在床上,翻看一些以前沒有時間或沒有心情看的書。
天很熱,風也很大,吹進屋來,吹得桌上都是灰。桌上放著太久沒有整理的東西:長柄的調(diào)羹、斷了頭的口紅、落了灰的墨鏡、燃得只剩下一個頭的蠟燭……還有積了厚厚茶垢的杯子。
我們終于要走了。
十五
畢業(yè)了那么多年,換了那么多份工作,順境逆境,身邊的他一直沒變。
丹尼也沒變,一直用他的歌支持我。
想想都覺得安慰。
只是粗心的他,從不知我的walkman里放著的是誰的歌。
也不知道,有時我輕輕哼的曲子是什么。
微微地有些許的遺憾。
十六
昔日的好友打電話到報社,聽筒里聽見我這邊電腦音箱里細微到幾不可聞的丹尼的歌聲,會輕輕地問一句:“心情不太好吧?”
我笑:“還是你最了解?!?/p>
十七
和一班同事去KTV唱歌,80年代的孩子吵吵著唱F4唱周杰倫,我不是老頑固,不會食古不化,聽得熟了也會拿過話筒哼兩句。同齡人點了《今宵多珍重》,丹尼在演唱會的現(xiàn)場跳著現(xiàn)在看來土得掉渣的舞步,小孩子們看了駭笑,我伸手過去敲敲他們的頭:“笑?他是我的偶像呢!”
原來我們也有老了的一天。
可丹尼還是那么年輕,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