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破蛹而出

來自天堂的歌聲 作者:韓松落


“我……”,在我的想像中,或者夢里,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這樣開了頭,然后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至于講述的對象是誰,我早已忘記,或者說,是誰,都已經(jīng)不重要,我總是這樣講下去。說過什么,我也早已忘記。清醒之后,我就再也無法開口??偸沁@樣。然而這是春天,天空清明曠遠(yuǎn),有種種植物的氣味穿空而來,而我,像是在一個旋渦的中心,春天的中心,我惟有陷于沉默。

然而這種痛苦,這種我努力否認(rèn)和忽略的痛苦卻始終存在,它始于相遇、希望、傾訴、欲念,它已然成為一種跨越時空的訊息而存在,像潮汐和血液流動的合拍。它注定要被喚起,一朵沒有緣由盛開著的白花,靜寂之中的一聲鳥鳴,一座空曠的廣場,月圓之夜皮膚那種不能比擬和企及的光澤,人群中一個忽然閃亮而后暗淡的眼神,背影,腦海里混雜的聲音,都有可能使這種為忘卻什么而作的努力付之東流。于是,就成了這樣,要么,傾訴,把它講出,使它為人所知,要么,不再把它當(dāng)作獨有的痛苦而到處張揚。

我需要傾訴,對你。其實,我所要講的,也正是你所要吐露的,于是,你的傾聽就是你的傾訴。那就開始吧,把你的窗簾垂下,讓黑夜提早來臨,沒有人是孤立的島嶼,我們共有的,是我們的潮水,環(huán)抱你我,而后延展,在不被了解的遠(yuǎn)處,它成為海。

總要從最初開始吧,總是這樣的呵。

是1953年,1月29日,我出生,那個地方,是臺灣中部的云林縣褒忠鄉(xiāng)龍巖村,就是在那里,我出生。杜鵑花每到春天會早早地開滿山坡,火紅,燃燒般,那是記憶里的第一場火,它或許已然含有痛苦和欲念的氣息,火紅,燃燒般,不顧一切,因為,春天,只有一次,對它們來說,再來的,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春天。我就生在春天來臨之前,杜鵑花即將盛開,然后,是茶花,夾竹桃,鳳凰花,木棉,野百合,都是一樣肥碩,豐腴的花,肉質(zhì)的花瓣,紅色,或者白色,傲然招展,毫無顧忌,貪歡,奢侈,但卻深深悲傷。因為,春天,對它,從來都只有一次。那時,我被叫做鄧麗筠。我是家里的第四個孩子。

我的母親,原諒我先講到我的母親,她有一個普通的名字,趙素桂,她是山東人。我的父親,鄧樞為,河北人,在他18歲那年,他進入軍隊,然后,隨著時日的消長,他逐漸得到晉升,關(guān)于這個過程,往往有一個恰當(dāng)?shù)淖盅郏骸鞍尽?,是的,是這個字,不是身在其中,絕難想像這個過程的艱難,終于有一天,他成為中尉,也是這一年,他和我的母親結(jié)婚,那時,我的母親,是15歲。然后,是1949年,我的父親帶著全家來到臺灣,就是在那里,我出生。

沒有人能夠說明生命的線索,一切關(guān)于命運的求證、破解,到最后,總是會指向空虛。是的,沒有人能夠說明,我們?yōu)槭裁匆x開家鄉(xiāng),為什么顛沛流離,為什么,成為“外省人”。在1953年,在臺灣,當(dāng)你被指認(rèn)為“外省人”,那就不止意味著輕視、排斥,那還意味著仇視、偏見和敵意。是的,在那些來自福建、來自廣東,那些在1945年以前就生活在這個島嶼上的人看來,我們,我們這些來自東北、山東、河南或者河北的人,是劫掠者、屠殺者、告密者,是“臨時軍事戒嚴(yán)令”的發(fā)布者,是一切苦難、貧窮的施加者,他們的敵意不加區(qū)分,不加思索。而我們,就是“外省人”,是這一切惡意的承擔(dān)者。還來不及在“外省人”這個苦澀的冠冕之下稍稍喘息,父親,成為眾多減員退役的軍人中的一個,雖然他得到安撫,因為退役而獲得晉升,成為大尉,但是,退役金卻如此之少,少到不夠一個大尉維持他的尊嚴(yán)、體面。我們離開了,離開云林縣,來到高雄南邊的屏東,那里,“外省人”要更多一些,我們聚在那里,像一群被淋濕的、惶惶不安的鳥,互相做出保證,說風(fēng)暴不會再有,全然不顧外面是更廣的荒野,更大的不安。那是1955年。

呵,1955年,我的記憶里都有些什么呢?我所有的關(guān)于這一年的記憶,都是別人給予的,他們說,在這一年,我的父親投入全部積蓄和退役金,還有借來的錢,開了那家糧店,那家短命的、引人發(fā)笑的、流淚的、讓人失望的糧店。最開始,這像是一場充滿信心的賭博,每個人都以為,糧店是我們新生活的開始,但是,作為“外省人”的種種不便在這時候顯露出它的力量,語言障礙,長年在軍隊生活所形成的閉鎖、無知、莽撞,以及曾經(jīng)擔(dān)任軍官這一經(jīng)歷所賦予父親的剛愎自用、不聽勸阻和肝火旺盛,使得糧店始終存在于某種陰影之中。一年之后,糧店倒閉,我們,陷于沉默。

除了離開,我們還能做些什么?我們離開了,這一次,我們所到的地方,是臺北縣蘆州鄉(xiāng)。父親沒有找到工作,而且,從那以后,也沒有獲得一份能夠被稱為“工作”的東西。他來到空軍炮防所屬下的第93樂隊,一個掛著軍隊的招牌的民間樂團,成為其中一員,唱京劇,有時擺弄樂器,觀眾,是那些來自大陸的軍人。這樣的收入是微薄的,因此,他們還不得不出入酒吧和小飯店。從此,怒吼、爭吵、謾罵、詛咒,成為這個家中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所有的傷害,都從這一句開始:“老子賺錢養(yǎng)家……”。我逐漸長大,逐漸懷疑生命,逐漸懂得把這個男人看得清澈透亮。我的父親,直到老年,也還是孩子,他倉惶地長大,又在沒有準(zhǔn)備的時候成了父親,他不懂得處理親密關(guān)系,不懂得生活,生活,使他措手不及,我們,三個哥哥,我,弟弟,是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我們,把他逼成了父親,使他要去扮演自己力所不能及的角色。生活,是一件可怕的事。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而更可怕的是,生命并不是由我們所選擇,而我們卻要承擔(dān)一切后果。

我的母親,是這一切的安慰,是凄涼歲月中一點淡淡的火紅。

她是一切。我無法說出的一切。

是的,我所至愛的,我總是無法說出,無法寫出,我沒有言辭。

母親總是安靜的,逆來順受的,即使有些時候她感受到了憤怒,她也總是把它歸咎于命運。她總是微笑,總是謙和,總是在父親面前為我們辯解,總是在夜晚打開大門,迎接醉酒的父親,并且向送他回來的人連連致謝。母親總是安靜的,不是用安靜來對抗,而是用安靜來平衡自己所感受到的傷害、痛苦。除了在那些時候,除了在她歌唱的時候。當(dāng)那些黃梅戲和山東小調(diào)從她嘴里吐出的時候,生活忽然變得不那么難挨,在黃昏,清晨,晚上,或者臨睡前,她總是喜歡輕輕地唱起那些委婉的小調(diào)。我也就是從那時候,喜歡上這種歌唱方式,喜歡上那種旋律,而這種旋律,從此將貫穿于我全部的歌唱生涯,至死方止。我總是隨著母親一起輕聲哼唱,開始我們怕讓人聽見,總是盡力控制我們的聲音,但慢慢地,歌唱的快樂壓倒一切,我們開始不那么羞怯了,于是,我們開始大聲唱歌,仿佛其中有無限的快樂。那天,當(dāng)我們的聲音逐漸變得大起來的時候,父親的同事,93樂隊的指揮,李伯伯送醉酒的父親回來了,他顯然是已經(jīng)聽我們唱歌很久了,他問我,剛才唱的,是一首什么歌呢?《天仙配》,我說,他要我再唱一遍剛才的歌。我唱了。第二天,他向父親提出,希望我能和93樂隊一起演出,父親立即答應(yīng)了,母親的強烈反對也沒能阻止這件事。從此,六歲的我,也出現(xiàn)在兵營、酒吧、飯店,開始了我的演唱生涯。從那天起,從我第一次走上舞臺開始,母親就成為我的保護人,無論我到哪里唱歌,她都緊隨在我身邊,一直到很久之后。

沒有人能夠回答為什么他們心甘情愿地讓一個六歲的孩子置身于此種境地,一個六歲的孩子,女孩子,出現(xiàn)在那些對成年人來說也不算名譽的場所,一次次站在舞臺上,等待過門結(jié)束,唱起那些讓人思鄉(xiāng)的歌。也沒有人知道是什么讓她置身于這種培養(yǎng)虛榮情緒的地方,在難以分辨真?zhèn)蔚恼坡暫秃炔世?,逐漸成長。沒有人回答這些,而當(dāng)一切成為習(xí)慣,不合理的也就成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人們變得視而不見,并且習(xí)慣于等待一個六歲的女孩子出現(xiàn)在舞臺上,并且在一曲結(jié)束時,鼓掌,喝彩。是的,93樂隊的演出邀請函增加了,父親的叫罵減少了,而后者,是遠(yuǎn)比生活本身以及在酒吧演唱這種現(xiàn)實更加難以忍受的東西。時間在流逝,軍隊在裁員,93樂隊到軍隊演出的機會減少了,但演出并沒有減少,93樂隊更多地走進酒吧和飯店,更多地走進那些充滿酒鬼的喧鬧、劃拳聲和斗毆不斷發(fā)生的地方。在最天真的年代,我就這樣獲得最不天真的經(jīng)驗。而每當(dāng)演出結(jié)束,母親總是緊拉著我,穿過馬路,街巷,廣場,趕往下一個演出場地,或者回家。街上車來車往,種種嘈雜匯成一片,我們驚慌地穿越馬路,慶幸自己又躲過了一次可能發(fā)生的劫難。隔著幾十年的歲月,我依然清晰地看到這一切,看到那個六歲的女孩和她的母親站在車輛橫行的路中央,站在霓虹、寒冷、泥濘和春天的中心,被人生質(zhì)問,而我卻無法回到過去,無法對她們施以援手。她們還將向不可知的未來走來,還要走很遠(yuǎn)的路,還要經(jīng)歷很多的艱難,每一步都充滿痛苦,我知道,因為那是我所經(jīng)歷過的。

即便是在學(xué)校,我也沒有快樂過。在那所叫蘆州小學(xué)的學(xué)校里,還是有著“外省人”和 “本省人”的區(qū)別,而且, 成人世界的種種仇恨、歧視,如果蔓延到孩童的世界,往往會變本加厲,而且更加沒有掩飾。我的口音、我的穿著,統(tǒng)統(tǒng)成為被取笑的對象。他們常做的游戲之一,就是把我的頭發(fā)暗暗綁在椅子上,然后躲到一邊,等待下課起立時,我站起來時發(fā)出驚叫,于是,他們笑了。這樣的游戲做過許多遍后,他們終于厭倦,那并不意味著他們會停止,那只是說,又有新的游戲在等待我了。有的時候,事情看來要向好的方向變化了,有人準(zhǔn)備接近我,并準(zhǔn)備和我成為朋友的時候,其他人就會懷著惡意起哄,仿佛試圖接近我的人違背了某種邪惡的天條,于是,任何好意都會悚然后退,并消失無蹤。那個時候,我還不是美麗的,像一切成長之中負(fù)載過多的孩子一樣,我的容貌和言行舉止是過于老成的,在多年的不能夠舒展的生活面前,我又是少言寡語的,那是我的“蛹”的狀態(tài),而蝴蝶還沒有破蛹而出。但我在逐漸長大,七歲,八歲,九歲,十一歲,十二歲,那是1965年,在93樂隊李先生的極力主張下,十二歲的我參加了臺灣金馬唱片公司和“臺灣中華電臺”舉辦的通俗歌曲大賽,并且成為冠軍。

我還記得我所唱的是哪首歌,即便是在事隔多年以后,我還記得,讓我來唱給你聽,那是《采紅菱》:“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呀采紅菱……”。

我在逐漸長大,我在期望成長,長大,對我而言,并不意味著有美好前景在等待,而只是讓我更有能力承擔(dān)痛苦。我也終于長大,十三歲,十四歲。我十四歲。這個過程如果拍成電影,也許只需要幾個鏡頭的轉(zhuǎn)換,第一個鏡頭,幼年的我在舞臺上歌唱,第二個鏡頭,熱烈鼓掌的人們,當(dāng)鏡頭再次移回到舞臺上的時候,我已經(jīng)成長為少女,而歌還是同一首歌。如果拍電影,就只需要這樣簡單的、缺乏想像力的一組鏡頭,然而,只有我才知道,通往“成長”的路是何等漫長,那是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無數(shù)次忍耐、盼望、等待,無數(shù)次在黎明到來時的猛醒延伸而成的。十四歲,世界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和六歲相比,我至少能夠更好地應(yīng)對現(xiàn)實了。

音樂,不能不談到音樂。在我逐漸成長之中,臺灣的音樂也在變化之中,這些,我一一經(jīng)歷。在日本人占領(lǐng)這個島嶼的那些年里,在1945年之前,臺灣人的歌是被稱為“南管”的民謠和被稱為“北管”的打擊樂,還有,那些被稱作“那卡西”的日本風(fēng)格的音樂,最后,就是那些被稱作“時代曲”的大陸40年代的歌,《解語花》,《鳳凰于飛》,《薔薇處處開》,《秋水伊人》,《碧玉簪》,《蘇州河邊》,《春江花月夜》,《梅娘曲》,《鐘山春》,《流水落花》,就是這些歌,它們在每一家,每一巷,每一個人心中流傳,在暗夜里,像是一股不易被察覺的、溫?zé)岬奈烈?,從這顆心過渡到另外一顆心,似乎還粘附著上一個人的體溫,就這樣,在流傳的過程中,它逐漸挾裹上許多人的體溫,逐漸變得富有靈魂,是啊,歌就是這樣,必須要流傳,必須要經(jīng)過許多顆心的過渡,才能真正完成,才能真正造就它的深厚。那時候,我就知道。可是,臺灣人,沒有自己的歌,那些民謠,那些小調(diào),太單薄,太閉鎖,擔(dān)當(dāng)不起“流傳”的重任,只有在蔓延的過程中逐漸流失,逐漸失去光彩,像流水滲進它所流經(jīng)的土地,50年代,又有些什么呢?因為美軍的駐扎,我們有了英文歌,在俱樂部,在歌廳,人們用并不準(zhǔn)確的發(fā)音爭相唱著英文歌,似乎那意味著一種帶著笑容的靠近,我們那風(fēng)險莫測的未來也許會因為這些英文歌而變得明朗一些。就是這樣,日文歌,英文歌,時代曲,臺灣人沒有自己的歌。

我就是唱著這些歌長大的人中的一個,從幼年開始,從還不明了那些歌的含義開始,我就在唱著它們,成為“流傳”這個過程的一個延續(xù)者。那時候,如果你在臺北,如果你去過那些夜總會,你也許會看到我,梳著奧米加發(fā)型,穿著迷你裙,百摺長裙,在燈光迷離的舞臺上歌唱,《人隔萬重山》,《花落誰家》,《斷腸紅》,《郎是春日風(fēng)》,沒有人覺得有什么不妥當(dāng),人們在想,啊,她真是應(yīng)該唱歌,她天生適合這種發(fā)型,這種衣著,她天生適合歌唱,適合愛戀,適合被欣賞,她就是為這里生的。是的,歌唱,我逐漸了解到歌唱對我的意義,當(dāng)你在舞臺上,當(dāng)你成為整個場面的主人,掌握著管理人們歡喜與悲愁的鑰匙,讓人們安靜、鼓掌、悲哀,你就會錯誤地以為,你是某個世界的主人,或者,在某一刻,你是某個世界的主人,在那里,你成為另外一個人,光彩照人,儀態(tài)萬方,沒有現(xiàn)實的悲愁,而人們要的,也正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們需要一個人成為他們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沒有表達(dá)出的感情的代言人,久而久之,你也許會錯誤地認(rèn)為,你真的是某個世界、某個領(lǐng)域的主人。我需要的,就是這種錯覺,這種變成另外一個人,這種自己能夠控制些什么,表達(dá)些什么的錯覺,在那里,我忘記了自己。

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現(xiàn)實。忘記了父親和酒吧和飯店簽訂的那些沒完沒了的合同,那些合同告訴我,我必須在某年某月,在某個地方唱歌,很多這樣的合同,就意味著我必須同時在某些地方唱歌。而一旦簽訂了這些合同,一旦拿到預(yù)付金,父親就會毫不猶豫直奔酒吧、賭場,在那里充當(dāng)他所想成為的人,另外一個人,一個有足夠的金錢撐腰的、氣壯如牛的豪俠,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的風(fēng)流名士,生活如此可怕,每個人都在設(shè)法逃避,都在設(shè)法成為另外一個人。每當(dāng)我對這種生活表示稍稍的不滿,父親的回答總是不會改變:“合同簽了,錢也花了,不去演出,你叫我的臉往哪里放?你要全家人喝西北風(fēng)啊 ?”于是, 我的生活,就成為一成不變的三部分:練唱,上學(xué),演出。當(dāng)然,這張日程表也會有變化,每當(dāng)要去演唱的地方很遠(yuǎn)的時候,上學(xué)就成為首當(dāng)其沖要放棄的,無足輕重的小事。這種生活也不乏調(diào)劑,每當(dāng)父親大醉而歸,家里總是雞犬不寧,在訴盡他這一生的不平遭遇后,他總是憤憤地叫罵:“老子賺錢養(yǎng)家……”。就是這一句。

1966年,我的學(xué)生生涯結(jié)束了,這一切來得毫不突然,但真正到來的時候,還是那樣令人痛苦。那時,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在蘆州小學(xué)的學(xué)習(xí),升入金陵女子中學(xué),斷斷續(xù)續(xù)地,我居然念到初中二年級,但與此同時,父親簽下的演出合同也愈來愈多,我的缺勤請假也隨之增加。終于,校方請父親到學(xué)校進行商談。結(jié)果不難預(yù)料,當(dāng)校方說出我的成績情況,拿出我的缺勤統(tǒng)計表時,父親大為光火,他以他的方式進行了回答,“女子無才便是德”,“初中畢不了業(yè)?那就不畢業(yè)好了”,隨之是爭執(zhí),吵鬧,最終,父親為我辦理了退學(xué)的手續(xù)。而他的言辭在很久之后,還成為學(xué)校的經(jīng)典,像一幅漫畫,如此夸張,滑稽,落伍,令人失笑,而他卻渾然不覺。我的學(xué)生時代,就此結(jié)束。

從此,我成為夜總會的專屬歌手,而不再是四處臨時獻(xiàn)唱。我走進了夜總會,像走進另外一個世界。從此,夜總會,成為另外一個與我的記憶息息相關(guān)的地方。我的名字,從那時候起,改為“鄧麗君”。也許,一個新的名字,能夠是一個新的開始,就像“蛹”改名為“蝴蝶”。

夜總會,每當(dāng)我寫下或者念出這三個字,都會有一片嘈雜逐漸浮起,逐漸擴大,逐漸成為這個世界惟一的聲響。那種嘈雜,是包容的,寬諒的,是看穿一切的,在那聲響里,有女子的鶯鶯笑語,在稍一顯現(xiàn)之后就歸于沉寂,有歌聲,但不完整,而是殘破的,混沌的,難以辨析的,那聲響的主流是宏大的,深厚的,沒有表情的,讓人驚異的,如果命運有聲音,就應(yīng)該是那樣,宏大,深厚,面無表情,但卻控制一切。我?guī)缀醪荒芟嘈抛约阂彩悄欠N嘈雜之中的一分子,每當(dāng)記憶到了這里,就會變得難以銜接。我看見我站在一片猶如電視雪花那樣的背景上,衣著鮮明,表情生動,但卻喑啞無聲,像是被那些更宏大的聲音拒絕,拋棄,我無法進入到那樣的圖景之中去?;貞浂际遣坏靡I(lǐng)的。

是的,一旦人們離開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就會努力在生活重新開始的地方重建自己過去的一切,夜總會就是這樣來到臺灣,在那些人們心中,那是重建另外一個上海,另外一個百樂門,另外一個仿制的伊甸園。夜總會就這樣,在一夜之間出現(xiàn)在每個地方。那時候,歌手不是以賣唱片為生的,紫薇,美黛,席靜婷,姚莉,沒有人試圖以錄制唱片生活下去,夜總會,仍然是他們的王國?!耙芭_”,“酒吧夜總會”,是普通的夜總會,只要是有點余錢的人,誰都可以進去喝上一杯。而“俱樂部夜總會”,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1967年,我登上了臺北“巴黎俱樂部夜總會”的舞臺。不久之后,許多報紙都出現(xiàn)關(guān)于我的消息:“鄧麗君小姐獻(xiàn)唱巴黎夜總會盛況空前!”,“鄧麗君小姐歌甜人靚,巴黎夜總會場場爆滿”,“鄧麗君小姐登場巴黎夜總會紅足七十天”。是的,整整七十天,天天爆滿,在臺灣,還是第一次。從那時候,我的生活開始改變,而我也開始意識到這一點。最能夠說明這種變化的,是那些充滿我房間各個地方的衣服,長裙,短裙,洋裝,中裝,絲綢的,鍛子的,它們像一種不斷增長、由潛伏變?yōu)楣_的命運,陰詭地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并且占據(jù)越來越重要的位置。每天晚上登臺之前,我都在衣服之中打轉(zhuǎn),“那件白色的有花邊的洋裝”,“紅的長裙子”,“后背太松,找個別針”,“配那雙白顏色的鞋子”,“走臺子先不要穿那件衣服嘛”,這些對白,開始充斥我的生活。啊,我終于舍棄一切,成為這個行當(dāng)之中的一員,對此,我應(yīng)該心滿意足,不能有什么怨言。不是嗎?有一天,我在后臺遇見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告訴我,她將來也要在舞臺上唱歌。為什么?因為唱歌可以有好多衣服穿,很多很多衣服。我笑了,我告訴她,即便不做歌手,也一樣可以有很多衣服穿啊。她說,那不一樣,有些衣服,是只能在舞臺上穿的,只有在舞臺上,你才能徹徹底底變成你想要的樣子。

15歲,我終于變得美麗起來,原先那種與年齡不符的、老氣橫秋的神色在我臉上一掃而空,猶豫,退讓,因為貧窮而來的寒縮,也都一掃而空。在我身上深藏的,某種快樂的天性被激發(fā)出來,我成為一個著名的愛笑的少女,在演出或者面對記者的時候,我不斷叫著:“叔叔,伯伯,老師?!蔽议_始明白一個真理,某種不斷增長的贊美,回響,可以使人變得美麗,而這個過程,有時極為漫長,有時極為短暫。

我要告訴你,那一年,我的報酬是2500元臺幣。

夜總會的掌聲也波及到了其它的地方。在那一年,我出現(xiàn)在臺灣中國電視臺的《每周一星》的節(jié)目里,我成了那個節(jié)目的主持,那是當(dāng)年為數(shù)不多的,介紹流行歌曲和歌手的電視節(jié)目。我出現(xiàn)在那里,在導(dǎo)播的示意之后,我開始講下去:“各位好,我是鄧麗君……”,有時候,我會稍稍偏離原定的主題和話語,講些別的事情,那時候,我會注意到其他人的神情開始變化,變得焦急和擔(dān)憂,要知道,那是直接播出的啊。我笑了,重新回到原來的話語上。

接下來,是1967年的秋天,宇宙唱片,在他們出版的唱片合輯中,選用了我所唱的歌。那是我告別夜總會的開始,盡管,那時候,我更多地還是在夜總會演唱。

我在改變自己的生活。在某個清晨醒來的時候,我看著秋天的天空,遠(yuǎn)處山上金黃的芒草,我知道這是今天,這是1967年,我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女孩子,暫時停止了哀哭。

逐漸有關(guān)于我的宣傳文章在四處出現(xiàn)。

“鄧麗君,原籍河北省,中學(xué)畢業(yè),現(xiàn)在于專科學(xué)校攻讀英語專業(yè),年輕貌美,具有優(yōu)秀的演唱天才,自幼擅長唱歌,中學(xué)時代榮獲“中華電臺”主辦的通俗歌曲大獎賽的第一名。此次參加了演唱俱樂部,成為第一期畢業(yè)生。此外,她還參加了金馬唱片公司主辦的演唱比賽,以優(yōu)異的成績榮獲金獎。她接收了梁樂英教授三個月的正規(guī)訓(xùn)練。鄧麗君聰明勤奮,能熟練演唱中、英文各種歌曲,她不但擅長演唱通俗歌曲,而且對民歌、黃梅戲也頗有造詣,其嗓音柔美,抑揚頓挫鮮明,演唱表現(xiàn)能力極強,并能準(zhǔn)確地把握歌曲之內(nèi)涵、充分表現(xiàn)歌曲的意境,感動人心……”。這是1968年臺灣唱片公司出版的日文宣傳品中關(guān)于我的介紹,真是奇文共賞,我每次看到它都會笑出聲來。類似的宣傳文字還有:“鄧麗君念小學(xué)的時候,學(xué)習(xí)成績比較差,她做的作業(yè),總有一些不合格。為此,她不僅生自己的氣,還常常捫心自問:不是不努力呀,可為什么拿不到好分?jǐn)?shù)?正當(dāng)她苦惱的時候,一串充滿疼愛和諒解的聲音像春風(fēng)一樣飄到她耳邊來:‘你不是喜歡唱歌嗎?那不如就向這方面發(fā)展吧!’眼望著一臉慈祥地站在跟前的好父親,她感動得不知說些怎樣的話才好。他不愧是個‘家庭的伯樂’,因為他不但能透徹了解女兒的性格、興趣、志向,而且能夠因勢利導(dǎo),使她在失望中找到前途;而這個前途,后來竟是無可限量的。在父親的關(guān)懷、鼓勵下,加上自己的勤學(xué)苦練,鄧麗君到小學(xué)畢業(yè)時就已唱得很不錯了,甚至被臺灣報紙稱贊為‘神童歌女’”。

還有:“鄧麗君有三兄一弟,她排行第四,既是家中獨女,又聰明伶俐,甚得家人喜愛。她最大的嗜好是騎馬,開快車,還熱衷于藝術(shù),關(guān)注時裝潮流,看電影,閱讀書報及聽音樂”。

這是那時候的宣傳。

由此,我知道人心相隔,沒有人能夠真正互相了解,在許多年里,人們總是按照他們的意愿塑造我,在他們看來,我是個穩(wěn)妥、溫和、成功、順利的女子,我的經(jīng)歷充滿溫馨與愛。沒有人愿意知道真相,人們總是喜歡那些使自己感覺安全、溫暖的事物,有意無意回避著所有令人不快的事情。真的,人心相隔,沒有誰能夠真正被人了解,而我,就更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奢望。

在很多年里,我一直不明白,是我成全了那個時代,還是那個時代為著成全我,為了終于能給我提供一個恰當(dāng)?shù)奈枧_,而發(fā)生戰(zhàn)亂、流離。是的,60年代,沒有人能夠為臺灣人的將來做出保證,人們可感知,可以確定的,只有眼前的一刻,軍事對峙,軍事管制戒嚴(yán),人們對政治終于灰了心,快樂成為惟一的政治。我就在那個時候登上舞臺,沉湎在自己營造的小小的桃花源里,全然不顧外面是清寒的,炯炯的秋天。但是,敲門聲終于來了,是誰在敲門?打開門看一看,四處都是荒野。

1968年,新加坡總統(tǒng)夫人游莎芙邀請我為當(dāng)?shù)氐拇壬蒲莩鲅莩?,地點,是新加坡的國立劇場,時間,是1969年的春天。那是我第一次接到國際性音樂會的邀請??梢韵氲?,我是怎樣充滿成就感,幾乎在接到邀請的同時,盡管離演出舉行還有那么長時間,我已經(jīng)在籌劃這次演出的曲目,服裝,還有,出境申請。

就是出境申請。是的,我永生難忘。

提出申請,經(jīng)過審查,對個人,對家庭,對那些依然留在大陸的親戚,對這一切進行審查。然后,是交換條件。和一個15歲少女的交換,真是羞恥的,讓人憤怒的,不容抗拒的。我以為,這一次,也和多年以來,在酒吧,在飯店應(yīng)付那些醉酒的,或者不懷好意的客人一樣,只需要敷衍,或者借助他人的勢力,就足夠應(yīng)付,就足夠驅(qū)散陰影,我沒有想到,這一次,我面對的不是醉漢,而是醉醺醺的、不懷好意的命運。我答應(yīng)他們了嗎?我答應(yīng)了。我得到出境許可。我交出我的一生。

70年代在某個早晨來到,盡管遠(yuǎn)處山上的芒草依然在陽光下閃著亮光,河水依然緩緩地流動,并且在某個地方轉(zhuǎn)彎,盡管“70年代”只是人們賦予那原本沒有刻度的時間的,但是,總有些什么不一樣了。

“民歌運動”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開始,我只是觀望。盡管我滿心都是投身其中的熱情,但我始終沒能成為其中一員。

但是,歌,是沒有罪的,它不會因為人的疏遠(yuǎn),無法了解和互相信任而變得面目不清,它是一直在那里的,聽任每個人走近,詮釋。黃昏,夜晚,無論什么時候,我懷著一種不被允許的喜悅接近了民歌,“鐘聲響了我依然凝望著那白紗窗……”,“琴聲疏疏注不盈清冷的下午……”,就是這樣容易,它們擊中我的心,猝不及防, 盡管我和創(chuàng)造它們的人如此疏遠(yuǎn),不相協(xié)和。

這種微妙的敵意一直持續(xù)到許多年后,張艾嘉,席靜婷,也許還有別的人,將高談闊論,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我這個在他們心目中過氣的人物,我對此充耳不聞。我因為他們的歌而尊敬他們,即使這種尊敬從來不被接受。

這是70年代,事物越來越多地呈現(xiàn),沒有預(yù)謀,沒有先兆,對事物的紛繁印象充斥著我的生活,虛妄借此也終于變成真實,我也觀察到屬于“真實”的那一切,樹葉的暗影,花朵在一天之中的變化,有時候,這種觀察只在我生活中占據(jù)了一剎那,我只是俯下身,把臉向它們靠近,但卻覺出不可抗拒的踏實,我也覺得驚奇:我觸手可及的事物竟然并沒有消失。

1970年,在我的日程表上排上了拍電影。第一個角色,是沒有什么困難的,我在電影《謝謝總經(jīng)理》中,扮演一個和我的性格、年齡接近的角色,我只需要比較真實地顯現(xiàn)真實的我面對劇本中那些情節(jié)時應(yīng)有的反映就可以,這真的沒什么難的,我只需要對著鏡頭天真地笑,露出牙齒,并且停留幾秒鐘,接下來再對著男主角笑,并且掠動頭發(fā),不斷重復(fù)這一套。在回答記者提問的時候,我只需要回答:“拍電影其實也很辛苦……我曬黑很多……從別人身上學(xué)到很多東西”,就能夠體面過關(guān)。我的衣服在這時候也統(tǒng)統(tǒng)派上用場,它們?yōu)殡娪肮臼∠乱还P置裝費,并且將電影裝點得輕俏美麗。但是,很快,就有人說:“拍電影不是你該干的?!钡俏疫€是繼續(xù)拍下去,后來還有《歌迷小姐》,《天下一大笑》,都是那樣的電影,簡單的輕喜劇,發(fā)生在客廳、海邊,以及有風(fēng)吹著頭發(fā)的地方,結(jié)局往往是皆大歡喜,所有的誤會都得到澄清,小奸小壞的人也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就是這樣。沒有人會深究的,生活經(jīng)不起深究。

這一年的秋天,我第一次踏上香港的土地。飛機在啟德機場降落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出現(xiàn),告訴我我將和這個地方生息與共。為什么,我不知道。

一個小小的歡迎隊伍出現(xiàn)在機場的餐廳前面,他們打出精心制作的條幅“歡迎凱聲綜合藝術(shù)團”。他們和今天的歌迷全不一樣,他們穿著體面,表情嚴(yán)肅,談吐雅致,有足夠的時間和金錢為他們所喜愛的歌手打氣,就是他們,將生育出下一代歌迷,那些瘋狂的、喜歡尖叫的、成份復(fù)雜的孩子,那將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時候在臺灣和香港的歌手有多少人?500人。剛開始聽到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我?guī)缀醣粐樍艘惶?。我將?00個人一起競爭,我的頭腦中立刻浮現(xiàn)出一片混亂的畫面:幾百個人擁擠在一間難以透氣的房間,爭搶著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再美妙的歌聲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變得像侯車室的噪聲。他們當(dāng)中,有紫薇,文夏,美黛,歐陽菲菲,譚詠麟,還有來自臺灣的鳳飛飛,姚蘇蓉,青山,楊燕,每一個名字都是落地有聲的啊。

但是,幾場演出之后,報紙上的評論這樣說:“我們這些接收了西方歐美音樂教育的人,不但崇拜西方歐美文化,而且處處效仿西方歐美文化,久而久之,甚至連思維方式都完全歐美化了。在聽了鄧麗君富有個性的演唱之后,特別是她用普通話演唱的歌曲,使我們感到了一種失落感,一種失落了根本的慚愧?!?/p>

還有:“鄧麗君對現(xiàn)代中國通俗音樂的貢獻(xiàn),在于她向人們展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美感,證實了中國的通俗音樂并不弱于西方歐美通俗音樂的巨大潛力?!?/p>

姚莉阿姨此時居住在香港,在臺灣的時候,出道之初,我曾經(jīng)和母親一起拜訪過她,小小的客廳,纖塵不染,家具全部深色,她穿著石青底子的旗袍,上面浮現(xiàn)出暗暗的灰白色花朵,頭發(fā)簪著,偶然一轉(zhuǎn)頭,看得見別針的光沉沉地一閃。那是真正的美,非??康米〉摹⒔?jīng)得起的美。我問她,是否真的像傳說中所說,她取的名字是“要利”的諧音,她笑了,是的啊,她回答,有點不經(jīng)心,大約是這樣問的人太多了。

再次見到她,她的哥哥已經(jīng)去世三年,但她的穿著依然很素淡,在酒會中間,她偶然會出現(xiàn),總是談笑風(fēng)生的。她也去看我的每一場演出,算做鼓勵,有時還會買票子邀朋友一起去,被她這樣提攜的新人不知有多少??赐炅?,還會有電話打來,細(xì)細(xì)地告訴你這一場演出的得失。她,是已經(jīng)能在世故人情之中得到快樂的少數(shù)人中的一個。

距離她唱《玫瑰玫瑰我愛你》,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很多很多年,當(dāng)時我就希望我像她這個年紀(jì)的時候,能夠像她這樣美麗。我沒能做到這一點。

1971年,臺灣樂風(fēng)唱片以20萬元臺幣的代價作為轉(zhuǎn)會金,從宇宙唱片那里獲得了我的藝術(shù)活動支配權(quán),從此,我開始涉足東南亞。

我們?nèi)乙呀?jīng)搬進了臺北的北投花園,在敦化南路和仁愛路有了兩處公寓。我的生活中,越來越多地充滿著不斷涌現(xiàn)出來的物質(zhì),沒有什么能夠舍棄。是的,這種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圈套,讓你一旦知道還可以這樣生活就再也無法脫身,你從此必須這樣生活下去。我早已回不去。

就像灰姑娘害怕十二點的到來一樣,我總是害怕自己會被打回原形,重新回到那種沒有選擇,沒有告白的生活中去。因此,我努力的初衷,也含著這種由恐懼組成的雜質(zhì),然而,不自然的開端走向了自然的結(jié)果,不純潔的起因因為努力而被忽略,我歌唱的黃金時代從此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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