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巷底住著一個還沒有上學的小女孩,因為臉特別紅,讓人還來不及辨識她的五官之前就先喜歡她了———當然,其實她的五官也挺周正美麗,但讓人記得住的,卻只有那一張紅撲撲的小臉。
不知道她有沒有父母,只知道她是跟祖母住在一起的,使人吃驚的是那祖母出奇的丑,而且顯然可以看出來,并不是由于老才丑的。她幾乎沒有鼻子,嘴是歪的,兩只眼如果只是老眼昏花倒也罷了,她的還偏透著邪氣的兇光。
她人矮,顯得叉著腳走路的兩條腿分外礙眼,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受的,她已經(jīng)走了快一輩子的路了,卻是永遠分別是一只腳向東,一只腳朝西。
她當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印象里好像她總在生火,用一只老式的爐子,擺在門口當風處,劈里啪啦地扇著,嘴里不干不凈地咒著。她的一張臉模糊地隔在煙幕之后,一雙火眼金睛卻暴露得可以直破煙霧的迷陣,在冷濕的落雨的黃昏,行人會在猛然間以為自己已走入邪惡的黃霧———在某個毒瘴四騰的沼澤旁。
她們就那樣日復一日地住在巷底的違章建筑里,小女孩的紅頰日復一日的盛開,老太婆的臉像經(jīng)冬的風雞日復一日地干縮,爐子日復一日像口魔缸似的冒著張牙舞爪的濃煙。
———這不就是生活嗎?一些稚拙的美,一些驚人的丑,以一種牢不可分的天長地久的姿態(tài)棲居在某個深深的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