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過去了,每當當時的成年人向我聲淚俱下地講述他們在“文革”中的遭遇,我都很沒有耐心聽下去,有時甚至會生出不屑。我一直認為,作為成年人,他們無論受到什么迫害和沖擊,都有能力應付,你可以選擇抗爭,像張志新烈士一樣千古流傳;你也可以選擇屈服,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當然你還可以選擇成為兇手或者幫兇,從而遺臭萬年……你甚至可以選擇自殺,結(jié)束自己無法控制的生命,像那位勇敢地走向未名湖的老人那樣……作為成年人,既然有那么多選擇,事后還有什么可抱怨的?
可是,我,當時不到十歲的我,有選擇嗎?從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階級異己的后代,是地主后代,我只能逆來順受,我不知道我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樣可以打架可以還擊可以哭可以報告老師,當然更不知道人還可以用自殺來獲得解脫——于是,只要有同齡的小朋友不高興了,只要他們叫我一聲“地主狗崽子”,我就得凝固不動,任他們欺負污辱……而在學校大大小小的階級斗爭為主題的活動和聚會中,我內(nèi)心心驚膽戰(zhàn),外表垂頭喪氣,我察言觀色,對所有隨時可以把我打翻在地的人賠著笑——我想,大概從那時起,我的心靈就再也無法長大,我的靈魂就此被徹底扭曲了……
被打倒的成年人終于等到平反的一天。可是,誰來平反我那扭曲的靈魂,誰又能平反那無數(shù)被扭曲的孩子們的靈魂?
我真不知道,如果沒有李廣學老師,我那扭曲的靈魂會把我?guī)蚰睦锶?。李老師當時是利民小學的民辦老師,他自己沒有讀什么書,因為家庭出身好,他成為學校的音樂老師。在我的印象中,二十出頭的他,瘦高個頭兒,頭發(fā)有點兒亂蓬蓬的,皮膚有些蒼白,好像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但眼睛很大很有神。他負責學校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他始終沒有直接帶過我的課,只是我在遭受欺負,不得不大多數(shù)時間一個人待在學校的墻角時,常常聽到他指揮的樂隊演奏的革命歌曲。
大概是在上小學三年級時的某一天,在學校大掃除時,我的掃帚不小心碰到一位同學的腳跟,當他轉(zhuǎn)頭看到是我時,口中喊了聲“狗崽子”沖上來就打,我抱著頭蹲下來,以為像往常一樣,只要他發(fā)泄完了,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墒?,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大掃除,到處是掃帚,那位貧下中農(nóng)的后代抓起一把掃帚劈頭蓋臉打下來,我的頭被打出了血——
在我抱頭痛恨自己又惹禍,痛苦地思考如何向父親解釋身上的血,從而心里也痛苦得流血的時候,我聽到了一聲大吼,隨即,那位同學停下了手里的掃帚。我怯怯地抬起頭,看到李廣學老師滿臉怒容地站在我面前。他斥退了那個打我的同學,然后走過來,彎下腰,向我伸出一只手。雖然當時的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但我仍然認為那情景是那么的不真實。當他用大手牽著我的小手走向他的辦公室時,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自豪……在我們湖北一些農(nóng)村地區(qū),“文化大革命”進行得比北京和上海要徹底得多,在那些日子里,沒有人會來關(guān)心一個地主和臭老九的后代,就連我的父親也無能為力,在我還沒有懂事時他就開始告誡我在外面不要惹事,能低頭就低頭,不能低頭也要低著頭,我也確實這樣做了——現(xiàn)在,在我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低人一等的現(xiàn)實的時候,一個苗正根紅的學校老師少有地牽住了我的手。
我高高地抬起沾滿血的頭,仿佛那是一面勝利的旗幟,我看到操場上很多同學羨慕地看著我。
李老師一路都沒有松開我的手,我記得由于他個頭兒高,我不得不把手高高舉起,生怕脫掉了。我隨李老師來到他的辦公室,他給我擦紅藥水,問了情況,我含著眼淚承認了是自己不對,碰到了同學的腳跟。他打斷我,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我長到十歲鮮有見到的親切憐惜的目光。他嘆了口氣,問我,想學拉二胡嗎?隨即,就從墻上取下一只二胡。他說,今后課余你可以到我這里學習拉二胡,拉得好,就可以參加文藝宣傳隊了。
從此,我就經(jīng)常到李老師那里練習拉二胡。我發(fā)現(xiàn)到李老師那里學習樂器的人不止我一個。后來我才知道,那些孩子中有些是因為體弱多病,無法參加學校經(jīng)常性的體力勞動,大多卻是像我一樣,父母是階級敵人,自己在學校經(jīng)常受欺負……李老師顯然不止牽過我一個人的手……自從李老師把我保護起來后,那些本來欺負、騷擾我的同學有所收斂,而且,我感覺到自己有了靠山,心里踏實多了。
在我整個無法言述的痛苦的童年里,李老師一直用他特殊的方法保護我,這是在那個年代我唯一感覺到的關(guān)心和愛,至今我不但還能感覺得到,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反而越來越強烈。
離開家鄉(xiāng)后我一直沒有回去,聽家鄉(xiāng)人說,改革開放不久,由于李老師沒有系統(tǒng)學習,也沒有文憑,最后被學校辭退了,生活都有一定困難。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從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積蓄里拿出一些錢托人給他,但所托之人告訴我,他早就離開了,先是到河南種木耳,結(jié)果碰上洪水,之后他只好帶著家人到南方打工去了,至今音信全無。
我的李老師應該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人了,不知道他能干什么工作,身體是否受得了?
在我一生中,傳播我知識給我教誨的老師很多,但最讓我難忘的就是我的李老師。他的學問和知識有限,沒有給我?guī)н^課,他沉默寡言,更沒有教誨我什么人生的道理,就連那讓我能夠待在他身邊的音樂,我也是半途而廢,然而,我知道,他傳授給我的是我一生都用之不盡的對生活的希望,對弱者和幼小者的關(guān)懷和那廣博無邊的愛心。
沒有李老師,我不知道自己今天會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干出了什么。因為我真不知道自己那被成人社會扭曲的幼小的靈魂會把我牽引向何方。是李老師輕輕牽起我的手,用愛撫平了我那本來傷痕累累、充滿仇恨和報復的心靈。我原本想讓那段歷史淡忘,然而沒有想到的是,風雨半生之后,童年的經(jīng)歷連同李老師的形象,在我心中反而愈益清晰和明亮。我終于坐不住了,我決定拿起自己的筆,寫出邪惡和善良,寫出絕望和希望。
然而,首先,我得完成這樣一篇命題作文。
在我終于有勇氣完成了這篇命題作文的同時,我早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自己的下半生將不再沉淪和沉默,我將盡我所能,以我能想到的方式方法抗擊社會的不公正,鋤強扶弱,以讓自己的靈魂能夠永遠平安,也以此回報我那早已經(jīng)背井離鄉(xiāng)在外打工的老師——李廣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