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去醫(yī)院檢查傷口的時候，正好下了一場小雪。

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響。

醫(yī)生說：“傷口愈合得很好，可以不必再來了?！?/p>

只是一周，傷口便只剩了淺淺一道細細紅痕，身體的復(fù)元機能快得不可思議。

下午跟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同事們?nèi)W(xué)校做宣講，因為人手不夠，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臨時抽了她去幫忙。

宣講十分成功，氣氛很好，他們公司在業(yè)界內(nèi)亦屬知名，所以反響比較熱烈。宣講會結(jié)束后她與同事們從報告廳出來，忽然有人追下臺階來：“那個姐姐，請等一等?！?/p>

是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她以為對方還有什么問題要咨詢，誰知那人很大方地向她自我介紹：“姐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吳柏郁?！?/p>

她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那人舉手擋住自己的臉，從粗疏指縫間望著她，眼底露出一絲頑皮與笑意。

她頓時想起來了，那個尷尬無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給堵在了阮正東的睡房里。沒想到他竟會是自己的學(xué)弟，而且還會這么巧遇上。

他笑嘻嘻地說：“姐姐請我吃頓飯吧，我又身無分文了?！?/p>

很坦白可愛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帶他去了快餐店，他一口氣吃掉兩個漢堡三個雞肉卷，意猶未盡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著，忙說：“慢慢吃?！彼具斯具撕鹊舭氡蓸罚缓髶嶂瞧じ锌骸鞍?，真痛快?！?/p>

向她解釋：“我不回家就拿不著生活費，我媽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寧可餓著，也絕不屈服于強權(quán)。”

佳期覺得好笑：“那你也不能這樣餓著啊，跟自己媽媽有什么好鬧別扭的?！?/p>

吳柏郁說：“我媽那個人你不了解，唉，真是一言難盡，唉……”

他說了一句話倒嘆了兩聲氣，佳期看他一本正經(jīng)地愁眉苦臉，不由哧地一笑。吳柏郁說：“姐姐，你別笑啊，是真的，我媽那個人，連我大哥，就是東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見你那天早上，我都沒敢告訴大哥，其實是我媽逼著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惡劣?！?/p>

佳期怔住。

吳柏郁說：“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我哥，他非生氣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媽在超市撞見他買東西，也不知道他都買了些什么，把我媽給刺激得，回家后一口咬定我哥藏著女人在家，威脅利誘我去替她打探情況?？蓱z我想著暑假去尼泊爾，不得不被她收買。不過那天我回去后可愣是一個字都沒露給她，真的！我拿人格擔(dān)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讓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煩她了，可是親戚們偏愛聽她掰話。這世上的中年婦女最難纏了，你說我哥都多大歲數(shù)了，她們還以干涉別人的私生活為樂趣。姐姐你放心，我堅決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會把你們倆供出來的?！?/p>

他說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覺得好笑，后來漸漸覺得酸楚。

想起那一天，他說話時的臉紅，想來他這一輩子也沒有替女人去買過那些東西。

只是為了她。

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心里有個地方在隱隱發(fā)疼。

她對吳柏郁說：“你快吃吧?！庇帜昧藥装賶K錢給他，“怎么也別餓著自己，這錢你先拿著吃飯用，但還是應(yīng)該回家，怎么也是自己的媽媽，少跟她賭氣?！?/p>

吳柏郁不肯要錢，說：“我勤工儉學(xué)了一把，上個月就幫電教館做課件。過幾天就發(fā)錢了，姐你放心吧?！?/p>

佳期說：“還有好幾天你要吃飯呢?！卑彦X放到他手里去，叮囑他，“沒課的話還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點，可他們是你重要的親人，別到失去他們的時候才懂得珍惜。”

吳柏郁想了想，點了點頭。

最后他說：“姐，錢到時候我叫我哥還給你?！?/p>

佳期說：“不用了?！蓖Ａ送２耪f，“我還欠著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夢，夢見小時候，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下著雨，巷子又深又長，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腳步聲，嗒嗒地走著。雨嘩嘩地落著，巷子兩旁白墻黑瓦都在雨霧中變得模糊，大團大團的綠樹，橫過墻頭，雨滴滴答答地從枝頭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濕透了，又冷又潮。別的孩子都是家長打傘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零零一個人冒雨走在巷子里，天漸漸黑下來，她開始胃疼，疼得蹲在那里動彈不了，一個人靠著墻，擰著書包帶子，捂著胸口，墻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還惦記著想要拍干凈，因為父親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過來氣，直冒冷汗。有什么聲音在遠處響著，單調(diào)的一聲迭一聲，仿佛警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