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老人。
我不敢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點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畢竟是勖存姿,他轉(zhuǎn)頭笑笑說:“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風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圣誕老人。我是一個勝任的圣誕老人?!?/p>
我把手臂疊在胸前。“勖先生,”我說:“與你打交道做買賣真是樂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p>
他上車走了。
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紅樓夢。隔很久我放下書。現(xiàn)款,他說。在書房抽屜里。
我走到書房,小心翼翼地坐下來,輕輕地拉開第一格抽屜。什么也沒有。我把第一格抽屜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么一定在第三格,別問我為什么,勖存姿不像一個把現(xiàn)鈔放在第二格抽屜的人。
我更輕地拉開第三格,抽屜只被移動一寸,我已看見滿滿的一千元與五百元大鈔。我的心劇跳,我一生人沒見過這么多的直版現(xiàn)鈔,鈔票與鉆石又不一樣。鉆石是穿著皮裘禮服的女人。現(xiàn)鈔是……裸女。
我從未曾這樣心跳過。就算是圣三一學院收我做學生那一天,我也沒有如此緊張,因為那是我自己勞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同,到目前為止,勖存姿連手都沒碰過我。他說得不對,他比圣誕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樂得大方。我把抽屜推回去。反正是我的東西,飛不了,讓它們堆在那里耽在那里休息在那里,愉快、舒暢,坦然地貶值。
我竟然被照顧得那么妥當。我伸伸腿,擱得舒服點。
這使我想起一首歌,喬治伯納蕭的劇本“賣花女”被改為電影,女主角高聲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處一間房間,
遠離夜間的冷空氣,
有一張老大的椅子,
呵那將是多么可愛。
某人的頭枕在我膝蓋上,
又溫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顧得妥妥當當,
呵那將是多么可愛……”
我記得很清楚,歌辭中只說“可愛”,沒有“愛情”。
愛情是另外一件事。愛情是太奢華的事。
至于我,我已經(jīng)太滿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開始慶祝,因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種各樣人奇奇怪怪的臉色,我可以開始痛惜我自己悲慘的命運――淪落在一個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嬌。
只有不愁衣食的才有資格用時間來埋怨命運。
我把雙腿轉(zhuǎn)一個位置。
電話鈴響了。我拿起聽筒:“喂?”
那邊不響。我再“喂?”。不響。我冷笑一聲:“神秘電話嘛?”放下話筒。
電話鈴再響,我再拿起話筒,“喂,有話請說好不好?”
那邊輕輕的問:“是你?真是你?”
“誰?”我問。
“聰恕?!?/p>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么每個人都已經(jīng)知道。消息真快。
我應該如何應付?
聰恕低聲的說:“他們說你在這里,我與聰慧都不相信?!?/p>
我維持緘默。
“為什么?”聰恕問:“為什么?”
我應該如何回答?因為我窮?還是因為我虛榮?還是兩者皆備?
我并不覺得羞愧,事無大小,若非當事人本身,永遠沒法子明了真相,聰恕無法了解到我的心情。多年來的貧乏――愛的貧乏,物質(zhì)的貧乏,安全的貧乏,一切一切,積郁到今天,忽然得到一個出口,我不可能顧忌到后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說。
“你是為他的錢,是不是?”聰恕問:“我也有錢,真的,我父親的錢便是我的錢,別擔心錢的問題?!?/p>
聰恕,你父親的錢怎么等于是你的錢?我心中想問。
“我要見你,我現(xiàn)在就來?!彼畔码娫挕?/p>
難怪勖存姿要把我調(diào)回劍橋,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兒子。聰恕傻氣得緊。我披上衣服便離開公寓,我不想見聰恕,這將會是多么尷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