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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二(11)

喜寶 作者:亦舒


過數(shù)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對于聰慧那日的行為表示歉意。每一個人都知道我在這個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聰慧態(tài)度上一百八○度的改變使我心安理得。開學的時候我拿著成疊的現(xiàn)款去交學費。

只是到現(xiàn)在還沒見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經(jīng)完全忘記我了。

我覺得寂寞。走路的時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實并沒有朋友。因為不相信有朋友這回事。如果我與韓國泰先生只是朋友關系,他不會自動替我付賬單。如果朋友不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幫助我,要他們來做什么?你不是想告訴我,一個“朋友”對著我念念有詞地安慰我十個小時,我的難題就會得到解決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時候帶我去看一場戲,吃一頓飯,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一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躍,不不,我慣于寂寞。

放學回來寫功課,背書本,靜寂的屋子,只聽見女傭進出時漿熨得筆挺的制服“沙沙”作聲。

絲絨大沙發(fā)是我盤踞之地,爐火熊熊,在案件與案件之間抬起頭來,份外溫馨,但是我始終未曾遇見勖存姿,他還沒有來。

我忽然覺得可笑,我仿佛是后宮佳麗三千人中的一個,等待皇帝的駕幸。見他媽勖家的大頭鬼,當聰慧的態(tài)度來個這么大轉變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什么也不欠他們了。總不見得我還要寫情書給老頭子:我想你,你為什么不來看我……

我一輩子沒寫過情信。

所以我沒有主動要求見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沒勖存姿這人存在似的,有時午夜夢回,連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見到韓國泰,他找到圣三一堂來。我在飯?zhí)煤瓤Х龋黄ü勺趯γ妫骸靶?!”我抬起頭來。他的面色非常難看。

“什么事?”我問。我的好處是冷靜。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他老實不客氣的問。

“什么時候回來?我看不出與你有什么關系?!?/p>

他瞪大眼,“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完了?!蔽艺f。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安?,姜小姐,我們沒有完?!?/p>

我摔開他的手掌。“我們已經(jīng)完了?!?/p>

“你不能對我這樣!”他嚷。

全食堂的人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韓國泰那種唐人街餐館氣息身不由己地露出來。

我看著他,我為他難為情。我把我的書抱在懷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園子的石凳上坐下,對他說:“有話請講,有屁請放?!?/p>

“以前你對我可不是這樣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這個人,現(xiàn)在我與這個人沒有關系。

“很好!”他氣炸了肺?!澳懔硗庹业饺颂婺憬粚W費了?則忘記是我把你從那種野雞秘書學校里拉出來的!別忘記你初到英國時身邊只有三百鎊!剛忘記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別忘記你連大衣都沒有一件!可別忘記――”

我接下去:“――我連搭公路車都不懂。我買不起白脫只吃瑪其琳。我半年沒看過一場電影。我寫信只用郵筒。如果沒有你,半年的秘書課程我也沒有資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住年妹來繳學費。如果沒有你,我進不了劍橋,我穿不上這件黑袍。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滾回香港,做著寫字樓工作,‘老板長,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沒有你,姜喜寶就沒有今天。對,你完全說得對?!?/p>

他對我瞠目而視,我把頭轉向河邊。

劍橋的哭泣楊柳尚在飄拂,并沒有發(fā)覺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細雨微微下在河中,點點漣漪在水中微揚。我抬起頭來:“韓國泰,你完全說得對。你不知道我的憂慮有多重,這些年來我忍受過什么。你有什么好氣的?不錯你做了我的踏腳石,但是你損失過什么?你難道沒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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