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這種小家氣的人。他只是問：“你的功課可好？”

我從心里傾佩他。

我把車子開得很當(dāng)心，緩緩經(jīng)過雪路。

勖在我身邊幽默地說：“有老同車，特別當(dāng)心。”

我笑?！皠e來這一套，你不見有那么老。今天你總要在我家吃飯。我們喝‘香白丹’，我存著一瓶已經(jīng)多月。你如果告訴我沒有空，我就把這輛車駛下康河，同歸于盡?！?/p>

勖長長吹聲口哨：“這真是我飛來艷福?！?/p>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綸我面子。我這個人是他包下來的、然而他說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頭發(fā)長了?！彼f。

“是的。每星期我到維代沙宣去打理頭發(fā)。要開車落倫敦呢，劍橋簡直是鄉(xiāng)下地方?！?/p>

“但大學(xué)是好大學(xué)。”

“世界上最好的?！蔽倚Υ稹?/p>

我們像久未見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適，我也覺得奇怪，我們當(dāng)中仿佛一點隔膜都沒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細(xì)節(jié)都告訴他。

他說：“小寶，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應(yīng)該驕傲，至少你將會擁有世界上最佳學(xué)府的文憑?！?/p>

“你太褒獎我，勖先生?！蔽倚φf。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歡這樣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興，小寶?！?/p>

“我也一樣。”忽然我說：“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業(yè)，忙你的家庭?！?/p>

“不，我并不是很忙?！臂么孀苏f。

我轉(zhuǎn)頭看著他。家到了。我停好車子。

“你的車子開得很好。”

我笑一笑?！拔以谀阊壑?，仿佛有點十全十美的樣子呢?！?/p>

我們進屋子去。

辛普森顯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蘭地，我喝一杯熱茶，坐在圖書室陪勖存姿。

我說：“你一定要聽我這張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這次回香港買了下來的?！?/p>

我非常興奮，搖撼著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著我。

“你聽不聽地方戲曲？”我問他：“你喜歡嗎？”

“你聽的是什么？昆曲、京戲、彈詞、大鼓？”他含笑問：“粵??？潮劇？”

“不，”我笑，“猜漏一樣。紹興戲。聽聽看?！?/p>

他又笑。喝一口白蘭地，很滿足的樣子靠在絲絨沙發(fā)里，手臂攤得寬寬的。

我們兩個人都在笑，笑得而且如此真實。大概是有值得開心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蘭唱的時代曲，一開頭便這樣：“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幾時怎么高興過……你也不要問我，我也不會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實對你說……”我其實也沒有什么時候是真正高興過。沒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當(dāng)它是名貴的古董。

我解釋給勖存姿聽：“這是‘梁?！荷讲c祝英臺?！蔽遗滤欢@些。

他臉上充滿笑意，點點頭。我覺得他笑容里還有很多其他的含義。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這人就是夠深沉。

我們靜靜坐在那里聽祝英臺遲疑地訴說：“自從小妹別你回來――爹爹作主，已將小妹，許配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滿淚水。梁祝的故事永遠(yuǎn)如此動我心弦。他們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對。

勖存姿說：“來，來，別傷心，我說些好玩的事你知?！?/p>

“什么事？”我問。

“我小的時候反串過小旦，演過蘇三?！臂么孀苏f。

我瞪大眼?！安?！”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個木枷，出場的時候碎步走一圈，然后拖長聲音叫聲‘苦――’你看過‘玉堂春’沒有？”

我當(dāng)時抹干眼淚，笑道：“這不是真的，我以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么去扮女人？”

“那時我只有十四歲。好玩，家里票友多得很?！?/p>

“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