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看看天花板,他嘆口氣?!拔疫€是老了。但愿我還年輕?!?/p>
“喂!”我忍不住,“你別學伊莉莎白一世好不好――‘我愿意以我的一切,買回一刻時光――’”
他看著我?!澳闩滤劳鰡??”
“怕?!?/p>
“為什么?”
“因為死亡對人類是未知數(shù),人類對一切未知皆有恐懼?!?/p>
“你還年輕?!臂么孀苏f。
“死亡來得最突然?!蔽艺f:“各人機會均等?!?/p>
“你剛才說‘我半生的成就……’,錯了,”他的聲音細不可聞?!拔乙呀?jīng)差不多過完了我的一生。我并沒有下半生在那里等我?!?/p>
清晨四時,我們還在室內談論生老病死的問題。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應該亮了,可惜這是英倫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被窩這么暖和,他卻與廿一歲的情婦促膝談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這么容易的事。我內心有隱憂。
我沒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畢業(yè)。我要拿到劍橋法科文憑?我要進入英倫皇家律師協(xié)會。我要取到掛牌的資格,我要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揚眉吐氣,鶴立雞群。我只想到可以從勖存姿那里獲得我所要的一切。
這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機會,我運氣好,我豈止遇到一個金礦。勖存姿簡直是第二個戴啤爾斯鉆石工業(yè)機構。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為他可以替我付數(shù)年學費,使我的生活過得穩(wěn)定一點,但現(xiàn)在我的想頭完全改變。勖存姿可以使我成為一個公主。
我靜默地震驚著,為我未卜的運氣顫抖。
勖存姿問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輕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視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蔽椅⑿??!拔液苄邞M,我竟無法令你上床。”
“年輕的小姐,你在誘人作不道德行為。”
我大笑起來。
他又恢復了常態(tài)。
“你想到公園去散步?”他問。
“當然?!蔽耶斎坏谜f當然。
我從衣柜內取出長的銀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覺,無所謂?;镉嬙蹩梢耘c老板爭執(zhí)。窮不與富斗。
我說:“我準備好了?!?/p>
他站起來,“好,我們去吸收新鮮空氣。”
我轉頭問:“你穿得可夠暖?”
他看著我,點點頭,然后說:“多年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了?!彼Z意深長。
我們走到附近的公園去。鐵閘還鎖著沒開。
我問:“爬?”
他笑,搓搓手,“我沒爬墻已經(jīng)十幾年。”
我脫下長大衣,扔到鐵閘那一邊,然后連攀帶跳過了去。伸手鼓勵他,“來,快。”我前幾天才爬過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凍壞你。”他說。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過鐵閘。他很靈敏,怎么看都不像個老人,我仍然覺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墒锹犓恼Z氣,他仿佛已是七十歲了。
我們緩緩在禿樹閑散步。
我問:“連你太太都一向不問你冷暖?”
“我不大見到她?!?/p>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問。
他看我一眼,“喜寶,你的問題真徹底得驚人,”他笑?!拔艺娌桓蚁嘈庞腥藭栠@種問題。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p>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個非常動聽的名字?”
“她姓歐陽,叫秀麗?!?/p>
“勖歐陽秀麗?!蔽夷钜淮??!岸嗝撮L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著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涼的冬日公園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見一盞煤氣燈,而他卻忽然高興起來。
“孩子們呢?你有幾個孩子?”我問。
“你不是都見過了嗎?!?/p>
“嗯,‘外面’沒有孩子?”我問。